我快死了。
在化疗的第三个年头,我突然模模糊糊感受到了死亡的召唤。一天睡着的时候总是比醒着的时候多,每当夜半突然睁开眼睛,总能看见床边站着黑白无常两个身影,悄声对我说着生命倒计时。
刚得知自己的癌症的那一年是很惶恐的。
刚带出的毕业班创造了小县城最佳的高考成绩,三个人裸考上清华,一个人北大,还有两个走农村单招的被人大录取。作为这个班的班主任,我一时风光无限,家长们都争着抢着想把小孩送进我的班级。兢兢业业数十年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一次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祖的谚语总是蕴藏着无限人生哲理。重重的海浪把将眼看着就要攀上崖顶的我狠狠地拍下,倒在崖底动弹不得。热热闹闹的毕业旅行中我突然晕倒,送去医院一检查——癌症晚期。
我在一阵疼痛中悠悠转醒,懊丧地揉揉脑袋,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梦到三年前的事情。一天,有个声音低低地说着。
眼望向天花板,是一种眩目的白,隐在黑夜的光线中,又感到那股炫目是错觉,黑与白张牙舞爪地纠葛在一起,界限被无限模糊,分不清哪里是黑哪里是白。我失笑,居然有闲心研究至白和至黑来。一个念头一滑而过,可能一秒都没有,就淡淡地走了,没有激起一点情绪的波澜:四十五岁一事无成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这次又能醒多久,再睡就会真的睡过去了吧。
你好。身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女声,很年轻的音色,让我想到了好久未见的学生,如果没有这件事情发生,现在又是一届高三了吧。
你好。看没有人回应,女声略带点犹豫但又毅然地响起,几分小心翼翼。可能是新近的病人,年纪轻轻得了这种病,挺可惜的。
我勉强动了动身子,引起病号服和被褥摩梭的细碎的声音,好久没有发声的嗓子干涩无比。
我叫江慢。女声自顾自说了下去,或许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吧。我不想费劲地发声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充满的都是那个年轻的女声,让寂静的夜在最后一晚显得不再那么没有人味,讲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就当送别了。
零几年的时候,觉得零五、零六、零七什么结尾的年甚是好听,从来没意识到会有一几年出现,现在二零年了,还是会觉得如果三几年、四几年出现挺不可思议的。江慢顿了一下,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现在是在分析时间吗?
感慨一下,我是一个想法奇多的人。江慢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还是隔壁床那团模模糊糊的隆起,她往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除了刚才的悉索声,安静得很,这样也好。
我一直以为我爸妈关系挺好的,标准的模范夫妻,从未看到过他们吵架,我总是带着点甜蜜地抱怨,没有一点劝和父母吵架的成就感可以让我体验,挺欠扁的吧。江慢轻笑一声,应该是很自然地溢出来的,因为她的叙述完全没有因为这个笑声中断。二零年我在衣柜深处找到了他们的离婚证。又是一声笑。我宁愿时间从未走到二几年。
以前经常来我家玩的朋友,好久没想起她了,这么算来好像有五六年没联系了,是不是长大留下来的人会越来越少?一切都挺好的,我决定留在本地读高中,她家里要送她去省城,走之前我们还一起沿着河边把小城走了一个圈。突然就断了,就像我记不起我们第一次怎么认识一样,我们莫名其妙地就离别了。
苏菲的哲学老师艾伯特对她说,生命本来就是悲伤而严肃的,我们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里,彼此相逢,彼此问候,并结伴同游一段短暂的时间,然后我们就失去了对方,并且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就像我们突然莫名其妙来到世上一般。就是这种莫名其妙。
江慢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段话用了很大气力,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黑夜像野兽将鲜活的一切吞没,连着江慢的声音也消失了好一阵子。
对了,得病后我开始看《三体》。我发现人一旦视野狭小,整个人就会显得越来越小气,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我差点就要成为那样的人了,说起来还要感谢这场病,他带走我的和教给我的其实是对等的,我一点也不害怕。江慢的声音隐隐兴奋起来,有一种巨大的魔力让我嘴角也不由得勾起。告诉你一个美妙的游戏,闭上眼你能构建世界,睁开眼你能纵观宇宙,全宇宙都为你盛开。原来二零年也是极好的,开始产生这样的念头。
每一年都很动听。我心里想起不知在何处看到过的一句话,想着也就这么说出来了,沙哑、苍老得有点可怕。江慢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我想她可能睡着了,那么我也该睡了,去构造我的世界。
次日,江慢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散乱的步伐不断蹿动。微微扭头,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隔壁一个妇人带着恬静的微笑静静躺在那里,阳光刚好打在她一侧的脸颊上,像极那金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