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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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不仅只是一株树,一个实物的活标本,在士大夫的心目中,她还是一种文化象征,文化符号。《诗经•小雅•采薇》里那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道明了这一点。柳是对故土、对亲人、对朋友的恋念。读书人,在柳枝摇曳面前,想到的绝不会局限于植物学上的认知。

好些年前,我们学校新建,楼盖好,院子里却一片荒焦,一点绿色也没有。红土、石子、瓦砾,满院满眼,不像个校园的样子,不像个老师学生在的地方。恰好这时,在苗圃工作的朋友寄来口信,说他们有一批垂柳苗木要处理,问我们学校要不要。天降甘霖,卖冰棒的遇着口渴的。我带了六年级学生,拉了手推车,赶到城里,挖了几十株柳苗回来,种在院子里。

柳树是很好栽的,挖坑、下苗、填土、浇水,百分之百的成活率,真正体验到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第三年,一个大院全掩映在柳绿里,教室的窗玻璃透着绿色,孩子们书包透着绿色。走进校园,赏心悦目;走出教室,赏心悦目。兄弟学校的老师来参观,说:“哦,这些柳树长得好啊!”

种下梧桐树,会招来金凤凰。春明景和的日子,鸟雀看见这片绿柳,不用散发请柬,纷纷飞来落在枝头,有的“滴滴沥沥,滴沥沥”唱歌;有的“叽呷呷,叽呷呷”鸣叫;有的“咕嘟嘟,咕嘟嘟”呼唤。如果说“柳浪闻莺”是诗情和画意的绝配,那“柳林听鸟”便是佳意美境的无缝对接了。

早晨,八点半钟,第一节课下,课间休息,我站在走廊上。此时,日上三竿,霞光平着屋脊,照射到柳树的枝叶上,柳树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姣美和娇媚。每一片柳叶都显得明艳艳的,无数的明艳叠映起来,在柳树枝头形成一圈柳晕,像虹那样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经了一冬的力量积蓄,一夜的力量积蓄,柳树听到黎明的号角,听到旭日的召唤,翻身起床,精神抖擞。你看那身盛装,无法形容的美,无法形容的绿,比浮萍绿得内敛,比海水绿得深沉,比草原绿得娇俏。一树柳叶上,树树柳叶上跳跃着的都是蓬勃的辉光,闪烁的都是生命的力量。寻寻觅觅,我想找一个比喻来形容,找到了,这时的柳,是一株燃烧的绿蜡烛。这种燃烧,虽不夺目,但却比夺目更加震慑人的心灵。

傍晚,我约妻子到河边走走,看看田野的宽阔,看看天空的高远,看看岸柳的青绿。妻子拿出计步器瞧了瞧,她今天已经走了1.2万步,完成日行万步的任务,不去了。我开了电动轮椅,独子来到河边。河水滔滔,卷起浪花,朝着南边哗哗流去。临水一面,薰衣草开着一穗一穗的紫花,河水被映成一川艳色。背水一面,是荷塘。塘里的莲藕,才长出嫩黄的新叶来,浮在茫茫白水里。夕阳还徘徊在林梢上,河沿的柳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辆红色小轿车,从河岸上开过来,一直朝前开去,消失在岸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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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电动轮椅缓缓行在河堤上。轮下的石子,发出嚓嚓的响声,有时也会发出哒的一声响。山岚吹过来,又细又长的柳枝,先是一条晃动,接着是一树晃动,再接着是一个河沿都晃动起来。摇啊摇啊,摆啊摆啊,飘啊飘啊,拂啊拂啊,无数绿柳挥动自己的纤纤素手。她在为谁送行?知道了,她在为晚风送行,她在为白云送行,她在为远行的落日送行。酒盏握在手,柳眉杏眼里蓄满了依依和不舍。“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个青衣褐裤的老者,从阡陌上走来,手里提着镰刀,他要到园里砍菜么?好像不是。老者径直朝柳树走去。我停住,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在柳树下,他左右瞅了瞅,好像是研究那一株柳最合适,最中他的意。果真这样,他举起镰刀,一刀一刀割下柳枝,放在地上,堆在地上。我驱车上前,询问老者原因?他告诉我:“明日清明,割点柳条拿到街上,卖给上坟的人。”瞬间,我一下明白过来。在经济利益面前,美是可以转换的,转换成或多或少一叠人民币。出来观柳,遇到这样的事,焚琴煮鹤,煞风景。只是,它让我想起了一件史事。

西南夷的汉民族,有四个来源。第一是受朝廷任命,从中原来这里做官,任期满,由于关山远隔,回不去了,遂落籍于此,这部分很少;另一部分是被官家判处流放刑役,来到这里,这一部分也不多;最多是明末清初,吴三桂封王云南,从北方带过来的部队,在这里屯田,没能回归故里,这部分比较多;还有一部分是朱元璋强行迁居填户过来的,五百年了,人们认定,自己的祖先来自南京柳树湾。于是,每年清明节祭祖,要在坟头插柳,以示饮水思源,绵柳追思,不忘祖先。

阿庐公园池边有几株大柳树,干有猪腰那么粗,望着白云长上去,如伞如盖。先是舒展开来,然后再把柳枝低垂,漂浮水面上。我来游园,登上一座小土丘,找把椅子坐下。旁边是一棵榕树,它把荫凉投在我身上。柳就在我前面,这里视角极佳,带些俯瞰的味道。岸上的柳,水中的柳,柳柳相映。岸上的柳,给人一种真实,可触可摸,叶片的厚度,枝条的长度,树干的硬度,都是具体的。但我坐在这里观柳,追求的是一种美学效果,因而我更喜欢水中的柳。

阳光下,绿水清波,闪动着鱼鳞似的光泽。偶有一二片柳叶被鸟雀惊得落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涟漪,荡出两三个圆圈便消失了。还不到秋天,还不到凋零的季节,叶落是偶然的。风从绿草坪上飘过来,池面的波纹变得比先前粗大了些。这时啊,水在动,柳也在动。不知是岸上的柳在动,还是水中的柳在动?一只游船划过来,上面坐着年轻的妈妈和娇小的女儿。来到柳荫下,柳枝向她们摇着手。小女孩说:“妈妈,我要拉着柳枝爬上去。”妈妈说:“好的,柳小姐家,有个大大的绿花园……”她们娘儿俩在说一个童话,我在这里也是在观看一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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