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了,隐约地泛着红光。他叼着烟,哼着曲儿从工地回来,尘土满身,鞋子已经看不出颜色。疲惫地推开房门,他的儿子,直挺挺地倒在屋子中央,像一根木桩。他扔掉饭盒,抱上娃,一路冲进卫生所。仿佛那一百多斤的肉体像猫一样轻盈。
他委顿地坐在卫生所那斑驳的木门前,想抽支烟,却发现路上不知道掉哪儿了。于是就枯坐着,痛苦地揉着头,油脂和灰尘把他的头发凝结成条状。他想应该没问题吧,娃的身体向来强健,校服下的身体强壮得像牛犊。可他又想起在娃他妈,想起在她病床前说过的话。他害怕,怕自己从此孤身一人。
“吱呀”那木门推开,灯光打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老医生走出来,把门轻轻带上,在他身边停下,开口:“人醒了,但怀疑是癌。”他嘴巴微张,控制不住地颤抖,嘴角甚至有点苦笑的味道。上次,就这个字,夺走了他妻子,现在,它又来夺走他的儿子了吗?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互相搓着,挤出一个笑容:“老肖,那咋整?”老医生点了支烟,暮色里,烟头猩红,他吐了一口雾气,道:“去大医院再试试。”他不吱声,飞快地盘算着存款和家底。被唤作老肖的医生给他也点上一支,两个红点在暮色里,起起伏伏。
他回了趟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拿上了存折——里面有八万,是留着给娃读大学的,娃的成绩不差,读个大学没有问题。他就着水塞了俩冷馒头,硬,就像是命。他在餐馆给娃买了俩肉菜,坐在病床前,他看着狼吞虎咽的娃,怀疑着那个字的威力。
第二天一早,爷俩来了省医院,因为没有提前挂号,只能从黄牛那儿买,薄薄的一张纸,居然值五百块钱,他心疼。
娃被推去做检查,他就在走廊上坐下,电话不断。先是娃的班主任,一个短小而方正的中年女人,她似乎对娃生病所以请假这样的理由嗤之以鼻,认为高三了,学习比病痛重要多了。他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下下午去学校。电话刚刚挂掉,包工头的电话打进来了,这是个大嗓门儿没什么文化的关西大汉,包工头的语气似乎要把他杀死扔进水泥井,不断涌出污言秽语。他待那边稍微安静,才辩解般地说道:“娃,可能是得了癌。”那头听了这话,突然安静了,甚至能听到工地上轰鸣的机器声和工人的谈话。然后电话挂掉了。
他起身想抽支烟,又想起妻子生病自己在过道抽烟被轰出去的经历,又悻悻地把烟收起来。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看,是微信——几天前,娃还在教他怎么转账。包工头给他转了1000块钱,备注里写着俩字儿,只读书到小学三年级的他都认识,那俩字儿,是买命。
约莫十二点前后,护士把他带到了医生跟前,并告知他,娃已经安排下去住院了,和医生说完就去缴费。他感激地冲护士笑,护士没理他,去寻找下个目标。
医生看了看他,然后低头写东西,声音平静,说:“确定了,是癌,中期了。”
他感觉阴影压在他的背上,是冰的,连带着汗液,紧紧贴在他洗白了的黄衬衣上,压得他呼吸困难。他橄榄一样的喉结滑动了两下,终于开口:“医生,我娃这个,还有机会吗。”
医生放下笔,拿着病历单和片子看了许久,也没搭理他的话,半晌,说:“拿钱买命。”
他咬着嘴唇,仿佛做出重要的决定,开口道:“您说说。我没事儿,扛得住。”
医生抬头看他,眼镜的光线竟然刺眼“基本上没希望了,已经扩散了。用瑞士的试验药还有机会,价钱可就不便宜。”
他嘴唇发白,红着一圈牙印,握紧拳头,撑在医生的桌子上,像饥饿的狼一样,挣扎着:“我还有条命,能搞来钱,什么好药都能用。”
医生写着东西,他根本没有停笔,这种情况他见多了,倒不是冷漠,只是平静,他也不抬头看头发杂乱,双眼血红的他,说:“你知道吗,这个社会,命,不值钱。”
他懵了一会儿,似乎恢复平静,说:“那什么最值钱。”
医生不抬头,继续写着东西,低声道:“钱。钱最值钱。”
他感觉自己脑袋被这句话打了一棍子,只能恍惚地和医生对话,当他听医生说初步治疗就要四十万时,他似乎灵魂再也不能和肉体粘合在一起,灵魂站着,肉体就像腐烂的软泥,直往地上贴。
他想哭,想打死这挨千刀的老天爷,终于还是被现实拖累,去人山人海里缴费。娃的病房在六楼,他的眼泪流到五楼,就干了。他提着俩肉菜,走进娃的病房,笑着说:“我当咋回事,就一个结石,得做个小手术。”娃脸色还红润,强壮的身体挤压着病号服,显得并不合身,娃笑着说:“我国防体质。”他笑笑,把菜打开,看着娃大快朵颐。晚上他就在娃旁边的空床躺了一夜,迷迷糊糊地,他的妻子和他说了很多,他睁开眼的前一秒,妻子还哭着拉住他的手,要他一定治好娃的病。
一天夜里,他趁着娃睡觉,回去拿了房本,给小巷子里的广告打了电话过去。好大的一套房子,就是有点旧,有点偏。他似乎还记得,当时一车车拖拉机拉来的砖的温度。现在,这一车车砖头变成了六坨钱,一坨一万,六坨六万,一大包。这一大包,远比拿着房本沉重。亲戚朋友,工友熟人,他打电话借了个遍,小学文化的他在打电话时,似乎都能猜到对方的说辞,两万块钱,已经很不容易了。一个傍晚,他把烟头扔掉,用脚尖狠狠地碾了一碾,走进了小诊所。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大能走路,但是他摸了摸鼓鼓的帆布包,还是坚信一个肾也能活得很好,足够看见娃的婚礼,娃的儿。
娃的手术费攒够了,要了他的房子,面子,一颗肾和大半条命。他认为这应该能够和阎王爷做个生意了吧。
娃的手术安排在一早,得做十个小时,夜里,他又去提了俩肉菜给娃吃。娃的身体急速衰弱,一个月,就已经成为一具枯瘦鲜活的骷髅。无时无刻,不在呼喊着疼痛。他看着娃吃了一大片肥肉,然后又开始哇哇地呕吐,他赶忙上去拍背,眼泪在娃的视野死角里,掉进了呕吐物。护工嘟嘟囔囔的收拾着,他笑着脸赔不是。娃吐完了,算是半晕半睡,总是闭上了眼,他枯坐一旁,待天明。
娃进了手术室,在麻醉发力前跟他说,看见妈了。他温柔地答应,说,她应该想你了。娃嗯了一声,进了手术室。在外面等待的时间里,他荒唐地感觉自己豪气干云,一次用掉这么多钱还是救人命,他忐忑,却又自豪,觉得没有愧对娃他妈,没有浪费娃他妈不愿治,留给娃读大学的钱。
没到十个小时,手术室的门推开了,娃出来了,却盖了层白布。医生说尽力了,可他感觉医生头上的汗滴都在嘲讽他,发出阴仄仄的诡笑。四十万啊,就像放了个屁,但真的屁,至少还能臭一臭阎王。
他把娃的骨灰安在娃他娘旁边儿,他烧纸,絮絮叨叨地说着人生不易,他说他也想给娃买条命,钱都给了,阎王爷不卖了,他没哭,只是泪水不知怎地就滑下来了,滴在燃烧的纸钱上,发出“吃”的声音。
他去过娃的学校,去注销学籍,那中年女人竟然哭出声来,整得他倒觉得不大好意思。包工头还是准许他回去上班,他自己拒绝了,每天喝酒,酒后去城中村嫖妓。
一天夜里,他喝多了,撑着墙慢慢走着,零星的小雨把他一夜白尽的头发打湿。他听见娃在喊他,他转身,什么也没有。他走了几步,听见声音从高处来,于是循着声音去了工地,慢慢地爬上还在建的楼。他坐在楼的边缘,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巡楼的工友认出他,一直喊他回来。他笑:“老子没死,回哪里!”他听见正前方广阔天地中娃的笑声,似乎在等待他的对白,于是往前迈出一步去,从十多楼飞下,他清醒了一瞬间,他心想,这也不错。
一声巨响,他觉得该闭眼了,于是就闭上眼,死在了这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