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多回来,脚刚迈进院子,孙子端着一只透明的塑料盒给我看,好像是装巧克力的心型盒子,当然里面没盛栗色的甜品,只有几片桑叶,两条蚕。
我很好奇,四十多年没有近距离接触到蚕,它们似乎不在乎我的心情,静静地趴在同样是心型的桑叶上,享受着自己的美味。
妻子问我,能看出几眠吗?她养过蚕。我没养过,但在养蚕的桑园场待过一年多。知道蚕的生长过程,从卵孵化出来后,要经过四次脱皮,这期间它们不吃不喝,如同睡着了一样,所以人们叫它们眠期。一期为一龄,到了五龄,它们不仅停止吃食,还将体内排泄干净,通体透明,这时它们开始寻找适合的地方开始吐丝结茧。
我说应该是三眠。她笑笑,没反驳。没反驳证明我没说错。我接过孙子手中的塑料盒,久久地凝视它们,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想想它们所谓的眠期,那可不是睡觉般的享受,褪皮的过程一定很痛苦,撕心裂肺的。再想想吐丝结茧前的通体透明,如同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为子女贡献了一身,然后化作一只看不见的蝴蝶,翩翩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中毕业时,我没考上高中,也没听父亲的话再返回学校复读一年,整天待在家里写写画画,却画不出名堂,乡下人都是想早上栽树下午乘凉,我偶尔也能写出来的一点稿费,但不能当饭吃。
父亲说,不上学就握锄头杆子。
我是个倔犟的人。有年夏天的黄昏,我穿上一套母亲给我做的新衣服去村里晃悠。没想到孝胜家的大白鹅看到我生气了,低着头伸长着脖子,向我袭来。我吓得不赶扭头跑,一步一步向后退,一退就退到脏水宕里。大白鹅见我献了丑,抬起头,迈着方步走了,一副胜利者的模样。还没回到家,门前的志兵说,快点跑,你妈知道了,正在找棍子呢。我跑到屋后就站住了,我没错啊,掉到宕里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衣服脏了洗洗不就干净了?母亲本来是拎着棍子吓吓我,叫我以后不要乱跑,她一出门就看到我,先是打一下做个样子,见我没跑,连手挡一挡的架势也没有,越打越来气,最后连拇指粗的棍子也打断了。我为自己的倔犟付出了代价。也是从那以后,母亲就没打过我了。
现在我尽管没敢顶嘴,骨子里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于是1982年的新年一过,我就进了父亲的养蚕场。
那天我的穿着是酱色的中山装,裤子的颜色记不清了,也许是褪了色的军裤,也许是米灰色的小脚裤。锄头杆子也没握在手中,而是斜斜地扛在肩上,很沉重的样子。
至今仍记得上衣的颜色,不能说我记性如何如何好,而是因为它来得很特殊。头年的腊月,有次弟弟和村里人推牌九,晚上赢回来一张拾元的纸币。我说你放到我腰里,不然有可能又输了。弟弟听了我的话,我就揣着这拾块钱,上老洲街扯了一块刚刚摆上柜台的涤纶布料,又去跛子裁缝那里做了件中山装。至于弟弟要钱的时候有没有给他,却记不清了。新衣服穿了帅气得体,穿了几水才觉得不好看,显得过于老成,没朝气,扔掉吧又舍不得,就时常扒出来穿,哪怕是干活,没想到就这么一件新衣是留着出门做人时穿的。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阳春三月,没有一丝凉风,虽然阳光和我的记忆一样,昏黄昏黄,像一页陈旧的纸,但围在我身边感到很温馨。当然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还没有选择天气的权利,大概是是运气好吧。我顺着大队的中心路一路向西,迈过种子场屋拐的石桥,走一小截路,就到了桑园场的边缘。
路西边大片的桑树还没有发青,一树三杈,杈上是一根根修长的枝条,有点点芽苞开始突起,像小孩吹起的一个个小泡泡。向南的路尽头是条横路,贴着路东边有竖一排,横一排的房子,竖的那排以前是大队屋,现在在场领导的办公室,父亲的靠路边第一间;横的一排有一半做饭小学,靠东的是场里的厨房。其实横路的面南边还有一排矮房子,是曾经的下放学生(知青)的宿舍。房子大大小小,旁边的梧桐树高大挺直,每一棵都有合抱粗。我想,如果在夏天,这些房子都会藏在绿荫中。
在竖排屋拐的那棵梧桐树下,我碰到了老徐,他是我们的组长,一个话不多的人。见到我那张像瓦尔特似的脸露出笑容,手朝桑园里指指。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树林里闪烁,养蚕的姑娘们都在锄草,并且有一段距离了。
我也没多说话,赶忙下了地。
这不是我第一次锄草,土地到户已经两年。这期间,碰到礼拜六礼拜天我也去家里分到的土地里去锄草。我的辛劳没得到母亲的认可,她一直说我锄草像鬼画符,锄过的地方看上去是新鲜的泥土,过几天倒下的草就直起了身子复活了。为此她给我做示范,说锄头放斜一点,如果勾起来的草根沾土多了,要用锄头脑敲一下,再反复勾几下,让草根和泥土分离,还要摊在地面上,这样太阳一晒,草就枯萎了。
我记住了母亲的话。
桑园里锄草比庄稼地里更方便一些,锄头在地面上可以横冲直撞,不用担心锄到秧苗,锄头拐碰到树根也没事,大不了多用点力气。我也用很大的力气,是想追赶前面的姑娘们,怕她们嘻嘻哈哈间一回头看到落在后面的我,成为她们的笑料。但我又不能鬼画符,况且这密集的枝条不像母亲抽我的棍子,它们有韧劲更有弹性,锄头杆碰到弹回来,身子便火辣辣的疼。这时老徐过来,他说姑娘们锄草有任务的,我可以慢一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场长的儿子?这下我不仅感到身子火辣辣的,脸上也是火辣辣的发烫。
看似浩瀚的桑树林,其实只不过两百来亩,锄草连施肥这些前期活,由于人多,用了几天就完事了。还有蚕具蚕室要用石灰水消毒,蚕室外面除草撒干石灰,都在蚕种未领之前有条不紊地进行。
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养蚕的姑娘最多,有一百一十人,十一个小组。分小组的好处是不再混饭吃,干活有攀比,也有竞争性。姑娘们个个都是好面子的。
劳力除了正副场长,一个会计外,还有十人,也分了两个组。主要活是二十亩水田,还有值班看护桑叶,扎制草龙,育桑苗等杂活。我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做农活,在生产队,由于地少人多,孩子们放假也不用去田间,哪怕拔草等手边事也不需要去做。倘若在地头见到孩子,那肯定还会看到他的脚边有只大水壶,这是给父母送水喝。我只有一回去保成圩挑回一担稻草,队里会计给我记了三分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在桑园场让我找到了集体干活的影子,我有些新鲜。还有一件新鲜事就是每天盼着骑绿色自行车,挎绿色邮包,穿绿色衣服的人过来,那白得刺眼的铃铛发出的声音也像是绿色的。我收到的邮件不多,但和别人信封也不一样,牛皮纸的,发信人地址是统一印刷的字体,有县广播站,偶尔也有安庆报,这使我觉得有面子,似乎与众不同。我和外面世界的接触是报纸,经常去场里的途中我会拐弯到大队会计家,借口是借报纸,往往有借无还。
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春蚕是在桑叶刚刚舒展时破壳而出的,这是养蚕姑娘最舒服的时候,每天只是象征性地採几把带露珠的嫩叶,回来摊开,晾衣架,然后切成碎片,撒在垫着报纸的蚕身上,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这个时候她们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大把的时间纳鞋底,织毛衣,打打闹闹,说一些男人听不到的悄悄话,上下班的脚步轻盈而松弛。只有她和别人不一样,手里握的是卷着的杂志,看上去也是花花绿绿的。我不好意思去蚕室,这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了几天后我发现的秘密。
她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头发剪得快要紧贴头颅,却又露出半截白嫩的脖子,脸蛋儿甜甜的,鼻子和眼睛安放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偏差。喜欢穿纯白色的褂子,而且袖子卷到胳膊肘,一副吊儿郎当的小男孩模样。
有次见她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喂,喂。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我的喂喂声肯定能传到她的耳里,搅得她脑子嗡嗡响。她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四处望望,眼光就纠缠到我的眼光。喊我?她用卷着的书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看路上还有别人吗?她笑了,没声音,笑也是甜甜的。喊我做么事啊?把书借给我看看可以吗?她点点头,就走到了窗前,书塞到我伸出去的手上。我来不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就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像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翻翻手中的杂志,是《大众电影》。陈冲,刘晓庆,还有丛珊,点据了一页页版面。也有剧情介绍,还有我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改编的电影剧照。这些都是快餐,与想象中的文字盛宴相比,心里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下班时我将书还给她,问她有没有别的杂志。她说有啊,明天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