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独居的女子,28岁,至今单身。
她的生活很平淡。
阳光照到她的眼睛,于是她清醒。起床前,她总要睁着眼睛,放平身子思考。就如她睡前一样。她觉得,闭着眼想着的画面,终归是梦。
她住在老旧的大院里,听说这院子早些年是工厂宿舍,后来工厂倒了,就归了社区。在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总喜欢在夏日夜晚,搬藤椅坐在大院里,摇着蒲扇说着家常,是安逸而平淡的生活。偶尔有像她这样独居的人来这里租房子,出租房子的人,大都是老人的儿女,发际了,于是将父母接出,老房子出租。这里地段偏僻,没有商机,几十年了都没有人愿买这块地,于是,这里几十年了总是老样子。水泥地的院落,水泥的花圃两边排开,里面住着品种不一的绿色植物,都是院里的老人们种的,也许,是他们小时候就种下了。花圃里早已蔓延了满满的三叶草。她曾听人说,找到四叶草就可以找到幸福。她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绿,找不到她的幸福。
她应该是个作家。她有时一连呆在家里几个月不出门,除了吃饭或是购置日常用品。有时候她几个月不在家,出门时背着大大的行囊,干净的T恤和帆布裤子,还有一双帆布鞋,素颜,踏着晨曦的微光,陈年的水泥地,经过满是三叶草的花圃,就这样消失在巷口。回来时,满身尘土,脸颊却如出发时一样,素净,有时会留下阳光照耀过的痕迹。回家洗净尘土,安坐在电脑前,放起音乐,敲打文字,记录一路捡拾的瞬间,拼凑成文。循环往复,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仅此而已了。
她并不是个孤僻的女子。偶尔的夜晚,她也会下楼去,坐在水泥地上,和坐在藤椅上的老人们聊天,听他们说复刻了光阴的故事,是那些单纯的让她感动落泪的故事,然而,每次听完,她只是清浅的笑一下,就静默地坐着,听老人们继续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重复的故事,可是,她依然觉得很感动。直到老人们都回去睡觉了,她才起身上楼。
有时候,她站在厨房的纱窗前洗手,凉水顺着她的手缓缓而下,落在铝制水池里发出当当当的响声,她隔着纱窗向外望,她觉得,这就是生活了。如此真切而可触及,给予温暖和冰凉。
她喜欢夜晚,不开灯,躲藏进黑暗里,像浸染了浓重的墨汁。她的眼睛像猫一样,习惯黑夜。夜晚她拉上窗帘,看街灯投上去的斑驳重叠的影子,房间里渗进薄光。她觉得这样的光很温柔,简直像知己,陪伴却不打扰。
她总在天将亮时睡去,身子蜷成一团,冻到手脚冰凉,她便越蜷越紧,试图给自己取暖。
她的睡眠很少很浅,一点轻微的声响她都会醒,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阳光大肆穿过窗帘刺入眼皮的时候,她就会醒来。所以,她有很多时间消磨。她有时候也想,她的手里除了握有大把时间,还有什么呢?然而那时间,即使握得再紧,也终有一天会流尽,像干枯的河。
她25岁那年曾遇过一个温润沉静的男子。男子迷恋了她孤独的气质,很疼惜她,日夜陪伴。无论是没日没夜地敲打文字或是发呆,还是风尘仆仆的远行。夜晚,男子拥她入睡,给予她温暖。她安静的把脸埋进男子怀里,蜷着身,像只温顺的猫,全身松软,失掉了所有力气。有时候,男子的体温让她忽然就眼睛酸涩起来,然而没有眼泪。她很久没哭,大脑也仿佛忘记了这件事的过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人说,身体里的情绪太满,溢出来就成了泪。她想,她的身体,大概已经空了。
有时候,她和男子会到楼下,听老人们说光阴。彼此挨着。男子常对她说,她是个贝壳,贝壳里都是柔软的皮肉,伤得重了,就紧闭着不敢再张开。男子说,他想要将贝壳敲开,钻进去,默默守护。她像听完老人们的故事那样清浅的笑了。
有一天,男子离开了。临走时他对她说,贝壳打开后,里面没有我,谁都没有,只是一座空城。那天,她喝了很多水,不停上厕所,不停洗手,一直坐在电脑前敲打,彻夜未眠。
男子离开的第二天,她恢复了从前的生活,仿佛男子从没踏入她的生活。
她并非天生孤独。在她手里握着大把青春的年华里,她也谈笑风生,明媚开朗,如向日葵一样生长拔节,拥有明亮耀眼的梦想和期盼,然而,时光拖着她,从繁华走入淡然。她逐渐坚硬,褪去华服,包裹上灰白的石质外衣。再湍急的河流也有沉静的时候,时光的河冲刷了一切,沉淀起厚重的河床。
这一场源于自以为是的等待,使她把孤独放置到心里,然后从里到外缓缓蔓延,包住了她整个世界,这么久。
家人总对她说,你应该有一个家庭,安定下来了。她笑着沉默下来。
心空,到哪里都是流浪。
她也曾悲伤地思考着未来。当孤独成为习惯,她也就这样安然度日,懒于思考其他。
现在,她濒临青春的尾声,她手中的青春已经瘦的可以轻易从指缝逃走,她也想抓住,可是已经没了握紧的力气。手心的纹路,依然模糊,未曾清晰半分。她的命运在她掌里,却迷路了。
29岁生日那天,她出门了,回家。家里人很开心,为她下长寿面。热气朝她扑面而来,水汽沾染了她的脸颊,好像细密的汗珠从皮肤里渗出。她忽然哭了,慌忙捧起碗喝汤,眼泪滴进金灿灿的汤里,喝起来有点苦了。她很久没有这样狼狈了,这么久了,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晚上回到自己家,脚步踩出了空旷的回声,她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已开始蔓延了岁月,表情像平静无风的湖面,没有波澜,直发随意搭在肩头,垂成孤寂的弧度,她看到镜子里面自己的眼眶渗出了液体,于是,她蹲在家门口放声大哭了起来,整个房子回荡着她的哭声。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哭声可以这么响。她要把这么久沉下的泪水一并释放出来。
她就那样蹲着,独自一人哭了整晚。眼前是空的,没有任何画面作为作料,只是单纯的眼泪,因为身体里的情绪满了,所以溢出来的,透明的液体。
第二天清晨,一切静好。有晨练的老人,看到她背着大大的行囊,消失在巷口。
后来,过了很久,老人们才开始想念起那个偶尔来听他们说故事的沉静女子,也怀念起她听完故事后清浅的笑。
然而,她再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