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宏涛
《芳华》一开始,我就被何小萍吸引,文工团其他人,都沦为了背景,谁漂亮、谁腿长什么的,我丝毫都没在意过。甚至一直到最后,我也没分清其他几个女性谁是谁,我对她们脸盲。何小萍在文工团的经历,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我也曾经像何小萍一样被排斥和孤立。
何小萍刚出现的时候,真是让我惊艳,好美、好清纯啊。教练很喜欢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她的天赋和能力,也正因为如此,她被这些人嫉妒了。
她对文工团无限憧憬,以为摆脱了冷漠无爱的家庭,从此开始过上不被歧视、不再孤独的生活了。
可惜,童话都是骗人的。
她大夏天连坐两天火车,刚进文工团,就被一个女的嘲笑,说衣服难闻,还让别的男人闻……这就是她要面对的群体的素质和教养。
任何集体,几乎都有欺生现象。包括家禽界。比如一个人养了一群鸡,然后新买一只鸡放进去,其他鸡就会欺负这只新来的鸡。人也一样。
我家小时候搬家到村里一个周围都是人的一个老寨壕那里垫土盖房,然后四周住了多年的人大都开始欺负我们家。十几年后,我们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所有街坊邻居也都是新搬来的,所以大家相处很和谐。
我上高二时,因为高二开始文理分班,我们那个班的教室被改为文科班,原来的同学被打散安插到其他班级的教室,和我一起到992班的,只有两个同学,他们俩还很快就辍学了。于是,等于在这个班级,只有我一个人是插班生。其他人都是三五成群,只有我茕茕孑立,无法融入这个班级。如果大家都是高一的学生,还会互相和对方交流,然后找到适合做朋友的人,但问题是此时是高二,我是插班生,大家没有新交朋友的欲望,我又不帅,学习成绩还差,家里也没钱,没有人愿意认识我,当时班主任还十分变态,喜欢羞辱成绩不好的同学,还嗜好劝别人退学,当年全班退学一二十人,我经常被班主任羞辱,也被很多同学歧视。因为无人交流,满肚子的话无人诉说,从此开始写日记,写小说,写散文杂文……在宿舍里,也遭到同学们的集体排斥和霸凌……
欺生现象普遍存在,除非新人特别强大或有背景,才能避免。
小萍也是如此,她一进宿舍,就被宿舍长鄙视,并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其他人就跟风,一起鄙视她。这也是霸凌最常见的一种形式,权威人物带头霸凌,其他人跟风。
就像我老婆小学时被没有师德的班主任起羞辱性外号,在教室里公开这样叫她,然后一堆同学都开始跟风这样欺负她。我小学时,一些老师也喜欢给同学起羞辱性外号,大家也是跟风这样叫……
小萍特别渴望穿军装照相,寄给亲生父亲,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被劳改的父亲,给父亲一个好好活下去的希望,也希望父亲将来获得平反时,能认出自己。
但是这个渴望被打击了,要两周以后才能发军装。
怎么办?借?她不敢开口。
室友们一开始就给了她下马威,对她很冷淡,不和她握手,嘲笑她身上难闻……她无法开口,开口十有八九会被拒绝,并被嘲讽一番,说她虚荣什么的。
最重要的是,她在自己家都无法开口,开口也是被拒绝。因为父亲是后爸,母亲有了新欢就不愿搭理她。弟弟妹妹也仗势欺人。从六岁起,她就成了孤苦伶仃的人。她曾经刻意把自己冻伤、发高烧,才勉强获得了母亲的一次拥抱。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她想吃什么、要什么,都是无法开口的。开口必被拒。父母都会如此对待她,她又怎么敢开口向这个陌生的、对她有敌意的文工团室友们借军装呢?
怎么办?那就只有像在家里一样,偷偷借用一下吧。
用完就还。对方也没什么损失,只是拍一下照而已。
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她的做法虽然的确有不妥之处,没有开口向别人借。但也情有可原。依照她室友们的素质,她开口借被拒的可能性是99%,还会带来嘲笑,甚至引发可怕的麻烦(比如被这群像狗鼻子一样灵敏的八卦女们发现她亲生父亲是劳改犯)。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照相馆的人没有尊重她的肖像权,看到她太漂亮了,直接把她照片挂到门外当宣传了。于是,室友发现了。
面对室友的质问,她本能地选择否认。为什么选择否认?因为过去在家里,如果她承认了,会被父母一顿打骂。所以她习惯了在父母面前否认,并把和父母的相处模式带到了这个环境里。也是本能地选择否认。
室友们开始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她进行了气势汹汹地围攻,恨不得对其除之而后快。仿佛她犯的是天大的错误,是敌特、是阶级敌人一样。好像这样做,可以显出它们的素质和教养很高。
从这之后,她就变得沉默了。这个集体,对她产生了很大的成见,她是融不进去了,也懒得融进去了。
接下来发生了内衣事件。一群八卦女出于偏见和歧视(不能容忍别人和她们不一样),居然集体想要撕扯她的衣服,逼她承认那件被他们集体嘲笑的改造的内衣是她的……这是赤裸裸的霸凌事件。
如果不是教练及时干预,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这也让我想起,小学时,一群同学把一个胆小的女同学衣服给扒光的事情。他们觉得好玩,但给那个女同学带来的伤痛,却是一辈子都很难消除的。
这群八卦女散播她的坏话,加上那些人本来就没教养,于是,在文工团的练功房,她也被孤立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会让一个人的心理变得非常压抑,时间久了,就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许三多当年被分配到草原五班,也差点憋出心理问题。不过不同的是,许三多知道他的室友们是在自暴自弃,而他不愿自暴自弃。他有有意义的事情可做,走正步和修路,都可以一个人。而且马班长是支持许三多的。何小萍不同,她的室友们都很有优越感,她的舞蹈需要人配合,但不仅没有人配合,宿舍长还带头霸凌她。
她唯一在乎的人是刘峰,也只有刘峰会真心地帮助她。但她平日所看到的,却是文工团这些男男女女的白眼狼们对刘峰和她的嘲笑。
这让我想到了老舍的一句话:
我要写一出最悲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再接下来发生了两件对小萍打击非常大的事情,一是她多年来内心的守护神——父亲去世,这个十年没见过面的,一直是她精神寄托的父亲突然去世;二是文工团唯一给过她温暖的刘峰被诬陷、被批斗、被调离的事件。
这两件事,导致小萍内心没有了精神寄托和依靠,也导致小萍对文工团彻底失望(刘峰离开时,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去送行),对某些人特别愤恨。她开始从内心与文工团决裂,她的心死了,不再想成为文工团的台柱了,虽然她很有舞蹈天赋。
接下来,慰问骑兵团事件。机会出现了,但她放弃了。她厌恶这个集体,不再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她觉得他们不配拥有什么荣誉。
政委通过高超的领导艺术,让小萍表演之后,把她转到了野战医院。她终于笑了。可以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了。
在野战医院,虽然战火连天,虽然衣服上沾满了血,但她的内心是舒畅的,不像在文工团那么压抑。在这里,她的心又复活了。
她每天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救死扶伤的事情,不再是文工团那样没什么意义的粉饰工作了。她的内心依然自卑,觉得不配做刘峰的女朋友。但也小有幸福,内心有牵挂。
后来,因冒死保护伤员,她成了英雄,但前后的巨大反差,让她精神崩溃了。
医生的解释很形象:
如同寒冷的冬天,扔在外面的冻白菜已经习惯了,一拿到暖和的屋里,就烂了。
她从无人问津到突然成为英雄,这个过程太突然了。范进中举都会发疯,何况她是从长期的被冷落到突然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豆瓣上的一篇文章《何小萍为什么疯了?》作者墨说的好:
她想要的,这个世界从未给过;而这个世界硬塞给她的,她又承受不了!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母亲的爱,想要母亲的拥抱。
她想要父亲,但是父亲在她6岁时被抓,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多年后,也只见到了他的遗物。
她喜欢刘峰,想要刘峰一个拥抱。
但刘峰却因为拥抱林丁丁被批判、被调离(此时提这个要求太不合适了,只好不提)……她想要尊重,文工团那些人的素质和教育导致无法给予她起码的尊重。
这世界给她的是鲜花和掌声,但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有爱的关系。这也是武志红最近特别强调的:
过去这一年,我选择了很多麻烦,也越来越懂得,人的内在心灵,需要和外部世界建立深度关系,这个过程会制造复杂,并在复杂中,淬炼简单的心性……
而她成为英雄后,却依然像小时候一样,虽然周围有很多人,但她还是感到孤单,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
有不少影评从事业的角度评判小萍不会做人,没有抓住成功机会等等,我觉得这些评论太肤浅了。相比男人,女性本来最在意的就是关系,何况小萍这样从小就特别缺爱、缺乏关系的人,更是把关系(人与人之间真挚的关系,不是官商勾结、人脉、关系网这样的关系)放在首位。成功对她不重要,有一段踏实温暖的关系才重要。
但是她在被排斥时得不到;被追捧时,依然得不到这种踏实温暖的关系。
所以,她发疯了。她的发疯,也让我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白痴》,主角是个纯洁高尚的人,但却无法在肮脏的世界生存,最后被折磨得发疯了。
刘峰出现得太晚了。
后来,芳芳在看文工团最后一次演出时,突然苏醒,在草地上进行了一场美好的独舞。从这里可以看出,她不但非常有舞蹈天赋,而且是真的热爱舞蹈。
如果她的家庭,或者文工团,能够给她一种踏实温暖的关系,也就是家庭或集体能接纳她,那么,她原本是可以非常幸福,如同生活在天堂一样,有着美好的关系,做着自己最热爱的事情。
可惜,她在家被排斥,在文工团还是被排斥,自己最热爱的事情却不能做(被排挤到服装部,最后机会到来时太迟了),所以如同生活在地狱。
后来小萍再出现时,似乎是康复了,但看眼神,明显沧桑、呆滞了很多,再也没有此前那明媚的眼神了。可能是因为长期吃药导致的副作用,也可能是还没有彻底恢复,也或者是因为她的心力枯竭了,只剩一点点勉强活着了。总之,真是让人心疼。而曾经意气风发的刘峰,又何尝不是这样?同样是一个透支了所有热情与心力的人,老了……
在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最好的人,却是有缘无分。最后,终于在一起了,却内心都已经是千疮百孔,接近油尽灯枯之人,再没有什么青春活力了。他们的热情和青春都被耗尽了。芳华已逝,唯有相濡以沫、艰难度日。
刘峰把何小萍带到了文工团,就像《士兵突击》里的史今把许三多带到了钢七连一样。相似的开头,却不一样的结局。这是时代的悲哀!
何小萍的人生,给我的启发就是:
一个人的人生幸福与否,与童年环境和后来的生活环境关系很大。
如果小萍的童年不是那么悲催,她就不会那么缺爱,就不会那么不敢向人开口借东西,不会那么本能地选择否认。她的内心会更强大,能够经受得起他人的孤立和排斥,也能抓住机会,甚至敢于向刘峰表白。
或者如果她后来在文工团的环境不是那么糟,她也还是有机会疗愈自己的。可惜,从童年到青少年,她的生存环境都太糟了。
作为父母,我们要给予孩子充分的爱与自由,让孩子理直气壮地活着!同时,也尽量让自己变得强大,做孩子的靠山,让人不敢歧视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