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这一日,他完成了造物的工作,于是便放下一切安歇了。
2018年的冬天,这座城市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起初时,人们为这天降之物欣喜不已,恋人在洁白的雪地里幽会,孩子们在家门口堆砌雪人,电视台日复一日报道银装素裹的杉木林。半个月后,这份欣喜变为了困扰,困扰转化为了麻烦,麻烦最终进化成了灾难。白色的,永无止境的晶状体冷漠地落下,老人在雪地上滑倒,道路与桥梁被封锁,陈旧的建筑轰然倒下,善良和不善良的人死了。每天清晨,都有装着尸体的黑色车辆驶过。
警察,消防员和军队在街道上奔走,曾经繁华喧嚣之所被平静的素白包裹。居民隔着明亮的窗户看街道上的身影,听着电视里念着一串冗长的名单,那些名字像上个世纪历史书里的人名,遥远地没有真实感,它们最终消逝在这场大雪里,整座城市献上最沉重的哀悼。
而人们,那些比绵羊还要温顺的好人们,总不是那么担心。数千年的经验告诉他们,冬天总会过去,随之而来的是阳光明媚欢畅淋漓的春日。
他们多么喜欢春天,没有寒冷,没有疾病。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绿树成荫。明亮澄清的溪水咚咚地流着,蓝的的鸟儿在树巅上婉啭欢唱,连阳光也裹上了一层蜜糖。多么美好的春日,是造物者给生灵的赐福。
在这个暗淡的冬季,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罗浩像往日一样打开便利店的卷闸门,他退学后就在经营这家便利店,这家店开了很久了,久到他几乎精神失常。到了现在这个时节,店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了,进货的传讯在三日前中断,像一颗投入黑湖里的石子,没有任何回应。没有商品的便利店像什么样子呢?客人们抱怨老板是个懒汉,他只是笑笑不说话。便利店开不开,与任何事情无关。没了食品和日用品,还有货架和柜子可以出售,地砖和墙饰,有些人可能会感兴趣。到了一无所有徒留空壳的时候,他还要留在这里。他会告诉那些行色匆匆满脸苦相的客人,
“对不起,我们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吧。”
显然,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周围的片警数次劝告他待在家里,而他坚持自己的主见:在家里抱着火炉无所事事,跟屠宰场里的牲畜没有分别。罗浩,他是这家店的主人,收营员,理货员和清洁工。他随心所欲地主宰着这里的一切,既是荣耀也是责任。他选择在店里忍受寒冷,拒绝在家里陷入沉眠。
警察同意了他的说法,他们需要一个在严寒里提供热水和香烟的地方,这里有门有窗,虽然暖气的效果不好,也要比冰天雪地强太多了。
罗浩又花了半个小时清理门口的积雪,这活早中晚,一天要干三次,不能有任何懈怠,否则积雪会把整个大门埋住,那时候只能出动铲雪车。讨人厌的积雪被堆积在店门的两侧,数日间,已经成为两座小山。它们孜孜不倦地生长着,跟周围的建筑融为一体,或许有一天,能形成一条阿尔卑斯山脉。
他对这项工作有不同的见解,他动铲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故事里的愚公,老农处心积虑地想移走太行王屋。殊不知,那些移走的山石泥土,在别处又悄然成长为一座新山,但是他又不能不做,这些石头和泥巴挡住了他的路,他的成果又挡住了别人的路。这世间的故事,似乎都是这样,一成不变。
电视里放着救灾视频,林林总总毫无新意。内容差不多就是一个人站在当地某个标志性建筑前,用自己的家乡话说出一句“加油”。一个接一个,黄的黑的白的,英语法语不知道什么语,剪辑后的画面飞快跳动着,最后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照片墙,这些照片组成了这个城市的轮廓,屏幕上再适时出现一排金色的“众志成城”,表示世界关心着这个被雪封困的城市,令人作呕。
他们不了解这场雪,不了解灾难,也不了解这个世界。
罗浩捧着手里的玻璃杯盯着电视上的画面,杯中的牛奶迅速变冷,他没有丝毫喝掉的意思。电视播的内容很无趣,但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
这时候,有一位客人进门。
“欢迎光临!”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第几百万次次说出这句开场。
“你是罗浩?”客人来到收银台前站住了,她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人,体型娇小,衣衫单薄。她在雪地里冻坏了,进门时瑟瑟发抖,睫毛上凝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她开口,整个冬天的寒意铺面而来。
“我是。”罗浩答道。
“真好”女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面部肌肉被严寒冻伤了,笑起来脸颊都扭成一块,“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打开了水库的闸门。
“罗浩,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罗浩,我会去找你的。”
“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不要相信她!她在说谎!”
“......”
无数的片段突然浮现,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画面,彼此毫无联系,没有意义,却有异乎寻常的真实感。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悲伤把他击倒了,往日的欢愉,都化做纸屑,所有的悲喜,都归于虚假。
多么悲伤的时刻!
这股悲伤沉重而又澎湃,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将要把他吞噬殆尽。
他独自站在甲板上,巨大的海浪漫过天幕,就在咫尺之间。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海浪的咆哮和黑蓝色的巨幕。
他独自站在甲板上,浑身战栗,无处可逃。
短短的几秒,他从发巅到脚底都被汗水浸没,犹如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他的脸色像冷库里苍白的鱼干,身体抽搐,几近昏厥。
女人用幽蓝色的眸子凝视着他,那对幽蓝色的眸子,是两颗质地绝佳的蓝宝石,在冬日的清晨里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人们只要盯着这对眸子看上片刻,几乎就再也难以忘怀,它们比黑夜中的灯光还要显眼,罗浩早该发现这些,他被某些东西迷惑了。
“你是谁?”罗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吐处的白气汇成一团迷雾,久久不散。
女人轻启嘴唇,一个名字飘落到罗浩耳际,像一个吻一样轻盈。
“什么?我没有听清?”罗浩听清了,他又问了一遍。
女人再次说出了那个名字,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穿透一切。
罗浩的胃止住抽搐,所有的疼痛感,焦虑和恐惧,顿时烟消云散,仿佛之前的种种都是假象。他得到了安宁,是许多人嗤之以鼻碌碌无为的安宁,细小的珠砾连结成线,他看见了这些事物构成的图案,也就是所谓的真相,这些真相给了他无以伦比的安宁。
“你已经死了。”他说。
“我已经死了。”女人重复着他的话,“他们制造了这场雪,把我们都杀死了。”
“我记得那些人的名字,我只听过一遍。”罗浩平静地说,“好像我之前认识他们。”
女人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这些微小的情绪细碎而脆弱。她的眼里映出灰色的云块,那是横亘在城市上空的积云,让人想起沉默,癌细胞和墓碑。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罗浩把悲伤归还给女人,对她的悲痛没有回应。
“你要怎么做呢?罗浩。”女人问道。
罗浩长久地注视着女人的脸庞,仿佛要把她牢牢记在心里,或者把她永远忘掉。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给出自己的答复。
“我在这看店,哪也不去。”
女人的表情凝固了,在她展现出绝望之前,她那不算美丽的脸庞,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变成一片乌青色。她仍站在这里,眼里失去光泽,也没了温度和生气,像一块人型的冰雕。
铲雪车,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组成的车队蓦然出现,警笛声汇成一曲嘈杂的乐章,它们在街道上停下,带着惊人的热气,把便利店围得水泄不通。
两位警官从警车上下来,他们熟络地绕开雪堆,熟络地推门,熟络地在店里站定,没有瞧那个女人一眼。
“外面的树都冻死了,人还要在外面到处跑。”一位警官跟他抱怨着,他黑色的制服上落满了蓬松的雪花。
“那些不是耐寒的品种。”罗浩答道,“树也没有大衣和暖气。”
“你说的轻巧。”警官摘下了帽子,把上面的积雪抖在地板上,然后点了一根烟。
“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故事。”另一位警官接过话头,“说是有个军阀,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自己还在种树。”
“他想在城市里种满梧桐树,因为他的爱人喜欢法国梧桐,结局是他在战争中失败了。”罗浩说。
“不分轻重的人总赢不了,对吗?”
“这只是传闻罢了。”
抽着烟的警官听着这两位的对话,没有吭声。
“你喜欢什么样的树呢?”戴着帽子的警官话锋一转。
“什么样的都行,别这么容易死就好了。”罗浩盯着散落在地上的残血,没有什么表示。
“我们会跟市长反应的。”警官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要先把她带走。”
“请便吧。”罗浩摇摇头,“请随便吧。”
两位警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左一右地架起那个女人,她又瘦又冰,不会反抗也不会说话,像一个真正的玩偶,只能配合着人类的动作。
罗浩好心地为警官们开门,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背,那是一块冰冷的铸铁。
“对了”抽烟的警官突然回头说道,“天气预报说中午雪就停了,你可以去进点新货。”
“挺好的。”罗浩看着三人的背影,低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