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着两亩薄田度日。”
平淡无奇,别说是在繁华荣耀的荣国府,便是在你我身边,谁会有兴趣多看她两眼呢?何况,她进荣国府,不过是舍一张老脸,求人家一点残汤剩水,在气势上先自矮了下去。
所以,一直把刘姥姥当做曹雪芹设置的一个线索,以为她的出现,只是为了牵连起故事的情节,衬托出贾府的赫赫扬扬,不曾留心这个人本身。
不仅是我,贾府上上下下,那些居高临下的施舍,与其说是对刘姥姥的一点情分,不如说是给自己留的一点脸面。连客居于此的林黛玉也刻薄地说,“他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唉,如果能够,真想对黛玉说一句:“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姥姥,也许不会那样凄凉呢。”可惜,总要到一定的年纪,经历过一些世情,才知道刘姥姥的善良、正直、情义、智慧是多么难得。
刘姥姥要进荣国府的念头,起于女儿女婿因家事“闲寻气恼”。贫贱夫妻百事哀。秋尽冬初,眼看着天冷了,家中冬事未办,又没有生财的法子,怎能不烦躁不安呢?可刘姥姥不,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又靠着这个女儿过活,她是一心一计地要帮女儿一家,所以明知侯门深似海,明知与荣国府只是“略有些瓜葛”,明知很可能“他那门上人也不肯进去告诉”,她还是决定“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也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侯门见一见世面。”
她不怨天,不尤人,不讲究脸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自己的所能想到的一切来救自己。然而,等费尽周折见到了当家的凤姐,要说出自己的艰难,她却“未语先红了脸”。
看到这里,怎么能不爱上刘姥姥呢?原来,这个为生活所迫抛开脸面的老寡妇,不是没有自尊,不是不讲究脸面,只是她的自尊和讲究被埋得太深,不能轻易看见。得了二十两银子,刘姥姥千恩万谢,并要留下一块给引见的周瑞家的。你可以说这是她的世故,但又何尝不是她的周到呢?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带着自家地里产的瓜果蔬菜,“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攀上这门富贵的亲戚,她心满意足,过不去时打个抽丰,收成好时孝敬点土产,是她的精明和智慧。没想到会被贾母召见,她羞怯,推辞,说:“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但实在推不过了,她也能不慌不忙地“编出些话来讲”,不仅使贾母益发得了趣味,宝玉姊妹们也觉得比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为了惹贾母高兴,凤姐和鸳鸯故意拿她取笑,刘姥姥就自觉自愿地配合她们,先是把一盘子的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吃饭的时候,又站起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逗得上上下下哈哈大笑,饭也无心吃了,刘姥姥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凤姐拿鸽子蛋和乌木筷捉弄她,连贾母都看不下去了,说:“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刘姥姥却在事后才说:“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绵里藏针,意味深长。凤姐和鸳鸯如何听不出来?于是忙笑着解释,刘姥姥也笑道:“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委婉而透彻地表明了自己的委屈和体谅。
精明的凤姐明白,这个来自乡野的贫苦的老太太,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蠢笨,所以才在她告辞回家之际,与她谈起女儿的病,央她给女儿起个名字,并在她客气地致谢时,怀着几分真心道:“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如果说刘姥姥前两次进荣国府,是想打抽丰,那么,贾府被抄家削官,她不是不知道,既知道,又来干什么呢?她自己说,是“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吓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
你鲜花着锦般兴盛的时候,我没有能力锦上添花;但烈火烹油的烟消火灭,我知道什么是雪中送炭。历经忧患,饱经沧桑,所以更淳朴,更厚道。
当奄奄一息的凤姐求她“替我祷告”,并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给她做供献的时候,精明的刘姥姥没有趁火打劫,乱中谋利。她老老实实地拒绝了,说:“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而当凤姐已死,贾琏探父未归,巧姐儿要被亲舅舅卖与外藩使唤,王夫人平儿都急的无法的时候,刘姥姥却说,“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在平儿忧虑无处可去时,又是她说,“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从容不迫,当机立断,终于等到云开日出。
少时看《红楼》,看的是富贵闲人的爱情悲欢。青春,美貌,才情,娇宠,一样都不少,才能以风花雪月为生,才能高高在上地承受膜拜。可是,岁月终有一天会把我们变成刘姥姥,当年未尝世事空灵轻盈的心,也会在柴米油盐与功名利禄的夹击中,饱含无奈,充满局限。曹雪芹派刘姥姥来,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该来的总会来,该承担的总要承担,“可有什么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