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妈妈已经离开我三年半了。
妈妈的大学校友们整理文集,让我写一篇回忆她的文章。一时间,往事如昨。可惜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只言片语,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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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可真不容易,别人家小朋友都被大人们夸,而我则仰望着大人们的脸,听他们慈祥地夸……我妈,说她有多美丽、多温暖、多勤奋、多大度。这种不可多得的早教,让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现实——承让,你们口中那个近乎完美的女人,是我亲娘。听你们夸她,是我生活中必可避免的一部分。
社会上有种全面发展的熊孩子,被尊称为“别人家孩子”,我不是“别人家孩子”,却拥有一个“别人家妈”。
从小就常有人盯着我说:“这姑娘,长得像她爸”,话里话外都透着遗憾(其实我1米86的亲爹也挺帅的,但他的脸搬到我脸上就像浓缩咖啡被稀释后的感觉,总让人觉得缺点劲儿)。有一次见到妈妈大学时的一位老师,老人家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姑娘,说句话你不爱听的话啊,你真没长过你妈。”哎,谁让我娘她长得那么不低调呢。
小时候,我经常是同学中穿得最“出跳”的孩子。那个时代,服装谈不上什么设计,更谈不上风格,全民同款谁也别嫌弃谁。但我妈偏是个“不好看会死”的另类,换到现在大概得叫“先锋”。她不仅自己精致得体,在视觉贫瘠的大街上成为亮点,还要在百忙之中抽空捯饬我。买不到好看的儿童服装,就亲手给我做、给我织。我不仅在在学校操场上是最靓的那个崽,连在学校厕所里都逃不掉被陌生老师一把拉住的命运,她们一边把我拽得团团转一边嘟囔:“真好看,哪买的啊……又是你妈做的?啧啧……怎么想出来的呢?”事实如此,我妈的审美确实令人惊奇,她的很多设计在十年、二十年以后,突然变成了时尚,大行其道,我也觉得是个谜——她哪来那么多超前审美呢? download的吗?
我妈是个记者,文字功夫很不错。如果碰巧我哪篇作文写得能看过眼,大家会说“你妈帮你改的吧?”,如果我写不好,大家则会说“你妈写文章那可是很厉害的啊!”似乎我理所应当就该是她的同款,这可真不科学啊。就连我妈写的那一笔好字也成了我的童年阴影,总有人看完我的作业本后叹口气说:“你妈妈写字可好了。”
因为妈做饭好吃,经常自创新菜,小时候同学们都希望能有机会去我家吃饭,这让我很是得意。可等我结婚了,老公说:“你妈做饭那么好吃,你怎么没学到呢?”什么话,我只是没时间做好吗?
大学时我念艺术专业,有人说:“你学艺术,一定是受你妈妈的影响。”毕业后我在时尚类杂志做美术编辑,人们又说:“你做编辑,一定是受你妈妈的影响。”这倒也有些道理,可在时尚圈混迹多年后,有一天,我一直觉得很有审美局限的老爸突然跟我说:“你穿衣的品味应该好好学学你妈”时,我发现:永远被人与她比较,是我的宿命。因为大家都会期待那样美好的一个人,能够传承。可惜老天没有给我和她一样的礼物,却把她当作礼物给我了。
作为与她关系最亲密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多享受她的好,她的真诚坦荡,她的豁达开朗,她的与人为善,她的勤奋自律,她的举重若轻,她的淡泊名利。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中,很多或大或小,外人看不到的琐事,却时时在真切地影响着我。在我懵懂的岁月里,是借助她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的。那一切,都烙印在我的世界中。除此之外,在我看来她还是个要求很高的人,和她一起做事并不那么轻松,却经常会很快乐,因为即便在劳累与压力之下,她仍然可以关照和调侃。
东北的冬天非常冷,小时候,我们每年都在冬天到来之前擦干净里外两层窗子,用刷上浆糊的布条把窗缝封上。有一年深秋,妈带着我和弟弟,娘仨忙了半天把家里的所有窗子擦得一尘不染,又打了一小锅浆糊把窗缝封得严严实实。干完活,我和弟弟累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妈突然很神秘地跟我俩说:“疙瘩汤是面煮出来的,浆糊也是面煮出来的,材料没什么不同啊,为什么没有人吃浆糊呢?”吃浆糊?我和弟弟目瞪口呆,她总是这么脑回路清奇,随时蹦出奇怪的想法。但她二话不说立刻跳起来去厨房,把锅里剩的一点儿还没盛出来用的浆糊,撒了一些不知什么调料,端来让我们尝,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一起说不好吃不好吃!她想了想,觉得肯定是料不够,于是又往浆糊里倒了一些她平时很珍爱的葡萄酒,让我俩再尝尝……看着我俩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她也小心地尝了一口,摇摇头遗憾地说:“可惜了我那么好的葡萄酒。”
后来我们想起来就拿这事打趣她一下,说亏她想得出来,葡萄酒配浆糊!她毫不在意地回击我们:“不试怎么知道,万一好吃呢?反正都是食材,吃一下又没什么损失。”是的,她可不是一张餐谱做到老的那种厨娘。和她一起生活的乐趣也在于此,她总突发奇想,童趣大法,从不沉闷,更不套路。“不试怎么知道”的生活态度,也深深影响着我。
我大学毕业后,曾犹豫留在老家还是到北京工作。老家有一份非常好的职业机会给我,在身边的亲戚朋友们看来,那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做为想把女儿留在身边的老母亲来说,我妈对此也不是没动过心。但她非常冷静、理性地考虑了几天,和我一起做了足够的对比和分析后,还是毅然把我“抛”到了北京。很显然,北京有更宽广的眼界,更多未知的机会,这对年轻的我来说至关重要,而分离与漂泊则是我们一家必须交换的入场券。她决定,换。
因为不放心我独自生活,妈专门“派”我爸陪我在北京生活了半年,跟随我一起到北京的,还有能装满一个房间一屋子的巨大的包裹,里面是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连我最喜欢的一套厨房刀具和菜板都打包到京。那些东西,有很多现在还在我的家里,也许有一天我女儿远行时我会再送给她,带着两代母亲的殷切惦念和毅然决然。
她不仅会照顾我、照顾家人,其实她习惯于照顾任何人。无论什么,别人说句喜欢,她就送得出手。小到锅盖,大到房子、职位、职称,真没见过比她心更大的人了。我们家并不富裕,但我们都习惯了她大大咧咧地“什么都送”。面对别人的求助,只要她能做到,她都会全力以赴地帮忙。小时候旁观她做这一切,没觉得有什么,当我自己走进成人的世界,回想她的种种“没心没肺”,才理解了什么叫“心胸”。
妈的身体这辈子都没好过,到老年更是被严重的糖尿病和心脑血管病困扰,非常虚弱。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生活为此仓促凌乱,她永远让自己干净利落,平静优雅,她生活过的房间,无论大小新旧,都整洁有致,品味超然。在医生看到她的检查单叹气皱眉时,她甚至用淡然轻松的口气“安慰”医生——“没关系,您的水平再高,也不能保证病人不死呀。”
她去世前两天的深夜,心脏病发作非常痛苦时,还挥挥手让看望她的医生回去休息,她虚弱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和医生开玩笑:“这次发病的原因,你判断得很准确……”医生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关上了病房的门。我从未,从未见她在自己的痛苦与生死前失态,在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里,似乎有一根钢铁脊梁,支撑她一直走到生命结束。
应是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我仍不像她,也做不到她,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她都是我的一部分。
永远令我骄傲的,那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