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三十几年的记忆了,但老榜爷爷他那最后佝偻的身形我却还依稀记得。
从我有记忆开始,老榜爷爷住在九峰岭的山顶上,是个“五保户”,具体他叫什么名字,姓什么,开始我也不知道,父亲只让我们叫他老榜爷爷。后来听说他和我们同族,也姓肖,叫肖在榜。
他无儿无女,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五保户”。不是骗国家救济粮的那种。
听人说,他最早的时候是有老婆的,可是没有结婚多久,就被国民党抓去做壮丁了,两年后回来发现老婆已经跟别人跑了,再后来一直没有结婚。
虽然无儿无女,但是他还有一个弟弟,弟弟有两个儿子,开始的生活都由两个侄儿照料。后来,由于两个侄儿子“生得活”,在城里做起了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就把家安在城里,之后回家的次数自然就少了。山下住得近点的乡亲说:两个侄子本是想接他进城住的,但是老人不肯,说在山上住了一辈子了,已经习惯了。好事的乡亲都这样猜想:侄子毕竟是侄子,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人不愿意太麻烦侄子们。
两个侄儿子倒也孝顺,为了他不用到山下挑水,很早就花了大价钱在山上打了“压水井”,解决了老人喝水的问题。之后的日子也隔三差五地回来一趟看看老人,给老人添置些家用,买些柴米油盐,偶尔也会给点零花钱。
由于住得很高,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腿脚也越来越不灵光,从山上下来需要一个小时,回去需要一个半小时,所以一般的时间我们是看不见他的,除非逢四逢九赶场日。
可能是担心自己走路太慢,赶不上赶场的时辰,总是下山很早。即便如此,我们遇到他的时候都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就连背上背地打满补丁的布袋也擦得一尘不染。我家就住在路边,下来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每次他下来的时候,我们家刚好端着碗在屋外面吃早饭。
父亲看到虽然拄着拐杖但是依旧步履如飞的老榜爷爷老远都会打招呼:老榜叔,下来赶场去呀?早上吃饭了吗?
老榜爷爷用音声如钟的声音乐呵呵地回答:吃过了!吃过了!我走得慢,得早点去,去晚了,怕大家都散场了!
啊呀,您要慢点,场里的东西多着呢,都买不完的。父亲总是这样安慰道:还要不要坐下来歇息下?都走了这么远了。说着父亲连忙差遣我去搬凳子。有时父亲会提醒我:要搬有靠背的凳子!让爷爷靠靠,舒服点。
以前父亲留他坐会,只是偶尔会坐会,拉拉家常就走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每次下山来总是要坐着歇一阵子,有时要坐个把钟头,坐下来后和父亲或者母亲说个不停,似乎要把所有的话都要说完似的,不过时间他还是把握的住,不管去得有多晚,回来总在那个时候。
也是赶巧,每次赶场回来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这时候父亲无论如何都要热情留他下来吃午饭的。有时他会留下来吃饭,有时不管怎么挽留都留不住。要是留下来吃饭,总要从包里摸出点吃的塞给我们兄妹,有时是水果,有时是小糖果之类的,可是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准我们要,用父亲的话说,吃了他老人家的东西要驼背的。
不管有没有留下来吃饭,父亲都会给他舀上两升子大米,带上一些自己种的菜,菜是有什么带什么,有时是晒好的茄子豆角,有时候是新鲜的瓜果蔬菜,然后让我和大哥给送上一段路程。临走时,他嘴里总会叨念着:回回给我拿这么多,吃了你们这么多,我咋还得起哦!父亲和善回道:只要您老健健康康的就好。
我拎着比较轻快的菜,大哥比我稍大拎着大米,送到半山腰上时,说什么也不让我们送了,说是怕我们回来的时候太晚,走山路吓着我们。那时候小,我们也拗不过他,我们就回来了。
那时还不懂事,对周围的事情不会记得那么多,除非我们犯错,父亲打了屁股,才会记得那么一阵子,可是睡一觉后又忘记了。
忽然有一天早上,父亲吃饭的时候对母亲说:老榜叔有好几个场都没有下来赶场了吧,怕莫事有啥事了?母亲回应:是有好几个场没有看到他下来赶场了,莫不是两个侄子接去城里了吧?父亲觉得也有可能,便也没有深究了。
又过了一个赶场日。
依然是我们的早饭时间,终于看到老榜爷爷下来赶场了。和以前一样,衣服和布袋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干净整洁,只是看似比以前面容憔悴了很多,蹒跚艰步的步伐,如同丢掉拐杖后就要倒的样子。父亲见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迎过去:榜叔是不是好几个场没有下来吧?是不是有啥事呦?早上吃饭了么?
老榜爷爷的声音很显然没有以前那么洪亮了,显得有气无力,话说多了上气不接下气:快莫管了……这次差点死在家里……今天能下床了……想出来转转……早上炆了点粥喝了……我想去赶场买点吃的回去……
哎呦啧啧,那这几天您老是咋过来的哦,那两个侄儿有没有回来看你呀。父亲一阵嘘唏:真是遭咧哦!
没有咧……没有人晓得我病了……他们哪里晓得嘞。老榜爷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叹息道:刚刚下来的时候……托人带信了。
照常,父亲想留他休息下。他摆摆手:不想休息了……想早点去……买点肉回去……今天想吃肉了。
那您到这里歇着咯,您现在都走不稳路,要是在趴倒(摔跤)在路上不得了,父亲担心道:您想买么个,反正我也要去赶场的,我帮您带回来不就行了。
不要紧……不麻烦你了……我能走到……躺了这么多天了……也想走走了。拒绝了父亲的好意,嘴上又是喃喃自语:人老了……这条路不晓得还能走几回。虽然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是我们听得清清楚楚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竟是他的预言。
赶场回来,同样的时间,刚好又是我家的午饭时间。
父亲还是一样热情挽留,他却是坚持不留下来吃饭了:今天买肉了……想回家炖点肉吃……
见他这样说,父亲也不便挽留,还是像往常一样要给他米和菜,他还是摇摇手:家里还有好多米和菜……都是你们拿的……吃不完了……
临走时,还从布袋里抓了一把糖硬塞给我们,这次不管父亲怎么替我们拒绝,还是把糖果塞给了我们。
步履维艰的背影,缓缓往山上挪去,渐渐淹没在路边的丛林里……
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从九峰岭山上飞奔而下,不停喊道:老榜死了!老榜死了!随后附近院子的乡亲奔走相告,朝九峰岭山上赶去。
后来听说他在赶集回去的路上还没有走到家就不行了,在半山腰上自己躺在路边的草坪上死的,死的时候头还枕在那天赶场买的肉上。直到第二天清早上山放牛的人才发现。
两个侄儿子都带着妻儿是当天回来的,由于是炎热天,怕尸体有味道,当天急忙租了冷气机将尸体冷在寿木里。两个侄儿子出手倒也不寒酸,丧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三天后,下葬封完祖后,回家奔丧的两个侄儿子和家人没有在老榜爷爷的屋里住,屋里确实也住不下这么多人,跪拜完来帮忙治丧的乡亲后就把老人的灵牌抱回城里了。
时间长了,住在山下院子里的人们也渐渐想不起老榜爷爷了。
只是在赶场的时候,父亲偶尔念叨下:要是老榜叔在的话,今天该下来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