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的时候,窗外依然下着雨,天色暗沉,但光亮足以让我看清眼前的一切,那断断续续却又没完没了的雨滴,一只从楼房的空隙间迅速飞过的黑鸟,还有在冷风中笨拙摇摆的泡桐花苞。每年都一样,春季真正到来的时候,这些花苞就会冲破外面厚厚的硬壳奋力绽放,象淡紫的灯塔还伴随着迷人的香味。现在是正月,时间还早。
电影《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改编自理查德·耶茨(Richards Yates)的同名小说,主演是《泰坦尼克号》的小李子和凯特·温斯莱特,本想找一部俊男美女的爱情电影看,是杰克和露丝吸引了我。
杰克和露丝的爱情被日常生活的平淡摔打得面目全非,我在一种完全无知的状态下看完了电影,生活优渥的弗兰克和爱波在不断的折腾与争吵中完成了各自的革命之路。革命山庄的每一条路都是革命之路,只是这个异常恬静的山庄与弗兰克和爱波的自我存在太多的内在冲突。从前革命电影里有句台词问,你想革谁的命?其实,我们最终要革和能革的只有自己的命。革命很沉重,流血牺牲,却不会轻易成功。弗兰克和爱波失败了。从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上下船的杰克和露丝也失败了。
我答应了领导下午去她办公室喝茶,顺便去定王台买本纸质版的《革命之路》。
从住地到公司只有150一条公交线路,150沿途停靠的站点很有观赏价值,博物馆、展览馆、公园、书市。目的地常决定着乘客的身份,去火车站的是旅客,去学校的是学生,去医院的则跟医院相关联。150路去公园的老人最多,他们中有很多竟然是从河西赶过来的,虽然他们用在路上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公园逗留的时间,但这并不消减他们的兴致,或许只有把一部分时间消耗在这里,他们的一天才真正有了意义。
一位老太太坐在我身旁,她肥胖的手指绞着一个成团的塑料袋,头顶上有一块因为没头发露出了油亮的头皮,她跟前面的老头寒喧,老头问她去哪,她声音宏亮地说去开会,是的,单位叫她去开会,老头下车后老太太的手机响了,她说,听说今天买可以白送二斤鸡蛋,我就快到了。说着她就下车了。
她开会和我上班一样荒谬。没有白送的鸡蛋,也没有白吃的午餐。你永远不知道你付出的和得到的到底差多远。
《革命之路》开始得异常平淡,弗兰克和爱波先相爱,后结婚,爱波意外怀孕,从此,弗兰克的生活就由一连串他不想做的事情组成:无聊至极的工作,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负责顾家的男人;市区公寓,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的生活;第二个孩子,为了证明第一个不是个错误;郊区房子,因为一般人的生活轨迹就是如此。像一条河被限定了流向,生活一路流动,抵达枯燥、乏味和难以忍受,他们确信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同,但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在一次激烈争吵后,爱波说:我们应该去巴黎。
在家呆了一个月后,我走进了领导的办公室,她办公室正对门的墙上是一幅书法,写着“颜如玉”,字下面古色古香的高挑木架上摆着湘绣兰花的玻璃盘,茶几上的茶盘和茶具都很别致。
颜如玉请我喝茶,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请我喝茶。我们之间远没有熟稔到有大把的话题需要用喝茶的方式来彼此消化。喝茶很多时候只是个托词,就象说“某某被请去喝茶”是说某某犯了事。一杯茶,跟这个人喝香甜畅快,换个对象却苦涩难噎。
没有人真正了解另一个人,最了解弗兰克和爱波的是邻居家的疯子。疯子就象世外高人一样戳破弗兰克为什么不再想去巴黎:钱总是可以解释所有的问题,但不是真正的原因,从来不是。我和颜如玉此刻却对彼此的心意了如指掌,她希望我放弃辞职的想法,而我希望她在我的辞职申请上签字。
真正让我震动的是接下来的情节:在短暂的兴奋期之后,弗兰克开始动摇,他意外得到一份工作邀约,每年可以多三千美元,这在1955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是就象疯子说的,钱不是真正的原因。爱波说,到了巴黎,我去工作,你可以读书和思考。思考什么?思考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问题终于出来了,弗兰克知道他不喜欢做什么,却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做什么。从前他将家庭隔在理想中间,心安理得地藏身其后,抱怨现实,哀叹命运,但如果到了巴黎,他将失去理由,他得直面理想,直到发现,自己没有理想。巴黎如同遮蔽的天空,最终只会撕去遮蔽,坦露虚空。
我已经写了十年的字了,但那些字没有一个是从我心底里迸发出来的。我象一只爬去边远沙滩产子的海龟,生了孩子之后就游回了大海,任由这些孩子自生自灭。我像很多人一样一样,每月领一份鸡肋回家啃,不爱,也不放手。就象弗兰克和爱波,生活被鸡肋包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婚姻、朋友、生意,孩子,它们象一个巨大的漩涡,让两人身陷其中,无力自拔,最终被连根拔起,扔向虚无。
最后,爱波意识到,“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做”。她这样做了,从药店买来简易橡胶吸管,再烧几锅开水,准备好新毛巾。她打算自己堕胎,吸出孩子,最后她死于大出血。死之前她非常小心,几乎没有在家里留下血迹。她如此不快乐,又如此无可挑剔。
这是我第三次辞职了,奇怪的是每次面对的都是女上司。有一位一边嘴里跟我说话,一边拿着卷发棒给自己烫头发,还有一位则挽着我的肩膀说,弟兄们感情这么深,你怎么舍得走?她们的话如出一辙,颜如玉的办公室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书中的革命山庄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社区,位于康涅狄格州,弗兰克每天开车再转火车,去纽约上班。爱波死去的那个晚上,弗兰克在革命山庄的街道上奔跑,他离开大路,穿过某家后院来到陡峭的林地,并走下斜坡抵达革命之路。刚刚发生了一场悲剧,“悲剧并不适合发生在革命山庄。这个宁静、温馨、阳光灿烂的郊区可以满足居民的任何生活需求,但并不准备去接纳一场悲剧”。后来弗兰克搬走了,而我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办公室。生命注定是一场悲剧,而我只能独自迎接它,我想我还可以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