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秃老四
“呀,台阶来了,”我心中一喜,忙逃到屋外。
被房屋快占严的院子虽有些暗黑,但我还是看见了一个轮廓:一个五短身材、小山似地堆在那儿,头上亮亮的,只顶上顶着一片墨黑的“煤火盖”,至于面目,真真的不甚详细。
“哥,快接住呀,愣啥呢?”
我一慌神,这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花花绿绿,感情是一海抱葱呀什么的,我忙接了快掉的一些,一边让到屋里。
屋里,爹娘见来了外人,脸色都宽泛了些,一边和来人客气,一边埋怨,“看你这孩子,送菜就送菜吧,还拿这么多,咋吃的完?”
“哈哈,吃不了围着,慢慢吃,越吃让俺孙女越聪明越勤快。”
来人一边把怀里的放在脚地边,一边打着哈哈,我内心嘀咕着,“尽管我们这有吃满月酒送菜的老黄历,可菜变成礼金也有好多年月了,这谁呀,真会打算,既省了礼金,又落下了人情。”
“哎呀,这孩子,你侄儿还没回来呢,这……?”母亲为难道。
“你侄也是合计来合计去,怕送到酒店给俺侄添麻烦,不送吧咱真亲的人说不过去,——我好不容易寻的空,只好送家里了,不想又给婶子添了麻烦。”说着,来人直了腰,一边抻着自己的衣角,我借着屋里的光亮,清楚了来人的眉目,但见他:一张黝黑的圆月脸、三行深浅不一抬头纹、两弯淡浓不匀卧蚕眉、黑豆眼儿蒜样的鼻、两片发面火烧样的嘴。
“我当谁呢,原来是建和呀,快认不出你了都。”我一边招呼堂弟茶水,一边笑道,小学时一个瞌睡虫的影子在我面前若隐若现的,并且……,我看了看他堆着的菜,内心一边敲锣打鼓,“这回他打算要多少回报呢,这可是个借出半块橡皮一张纸,要人家还双份的主啊。”
“哈哈,亏你还记得我,能叫出我这大号的,现在除了双亲怕就是你了。”董建和一边落座一边笑道,看我的眼迷成了缝儿,我忙遮掩了自己的小心思。
“是啊,村里都叫他秃老四,真名倒都忘了,”母亲插嘴道。
“秃老四!”这名字雷到我了,席间关于他的话语雨似地淋湿了我,“这桌上的菜有一小半都秃老四贡的,说起秃老四呀,啧啧啧,人发家真不知什么时候,可就这么一个人,真让人看不懂,他曾因个子小而只给搓澡的人一块五,为此不惜跟搓操的打上一架,而说他小气吧,他搬迁羊圈的时候可是二话不说就搬了,拿不娘不该小气时小气不该大方时穷大方……。”
“咋?听人编排我啥了?”秃老四呡了口茶水,抬眼读着我。
“呵呵,你咋想的,咋跟搓澡的干起来了?”
“嗨嗨,”秃老四笑了,“还那事啊,老黄历了,还不是穷字闹的,又加上你弟是个认死理的人,那五大三粗的收费三块,我又瘦又小,可不该收一块五吗?”
“哈哈,哪有你这样算的。”我笑的抿不上嘴。
“嗨嗨,谁没走过麦城呢,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秃老四笑的眼更细了,一个劲地挠着头。
“那搬迁是咋回事?——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呀,要知道大家都是见缝插树、有机会就种房子的呀?”
“哪呀,咱就搬个羊圈,何况占的河道本就是公家的,拆个棍棍棒棒、油毡布又费不了多少时。”
“可……,——按你的尿性,蚊子腿也要榨个四两油啊。”我打趣道。
“看看,给人看扁了不是,咋还提穿开裆裤的时候,咱思想觉悟不敢跟你比,可也没掉到那个地步。”
“就是,不搬,等水来了可不得了,再说了,做人总得有点儿足尽吧。”父亲插话道。
“叔,你喝水,”秃老四借花献佛,又道,“就是,我对公家都感激不尽了,哪还能再添麻烦?说起来你不知道,要不是公家扶贫挤困,哪有我秃老四今天!”
“有那么惨?”我一脸疑惑。
“你知道的,咱不是上学那块料,可又要肉没肉,要力气没力气,手艺学不来,搬砖没人要,你说这日子咋整呀?”
“怪不得你小时偷鸡摸狗的,要不咋叫“偷”老四呢,偷还就罢了,一得空就说社会的风凉话,真跟这社会就对不住你一个人似地……。”
“你多啥嘴呀,”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一边对秃老四,“人家现在可能干呢,家一头地一头的,收成都不错。”
“那还不是托政府的福,”秃老四吧嗒吧嗒嘴,道,“叔,婶,这你俩是知道的,要不是政府扶持的四只小羊羔……。”
“扯远了不是,听说你都一二百只羊了,这都是你呼呼哧哧干出来的,跟政府有啥关系?”我一听有人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为政府,对政府感恩戴德就来气,故此不等他说完,赶忙截断话题。
可秃老四与我早前印象中的判若两人,只做自认为对的、极少跟人争论的他一开炮也停不下来了,“咋没关系,不是政府给咱指的路子,免费给咱指点的侍候羊的门道,象咱这样的人哪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唉,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四十多载算看透了,不光是咱,再大的人物,要没有政府那只看得见看不见的手,你还想安居乐业发家致富?怕想安稳度日都难吧,那外国的什么叙利亚、伊拉克不是例子?!”
“中,这娃中,出息了不忘本!”父亲探出手,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一边对着我,“不说外国了,俺经历过的世事早说明了咱中国需要咱党领导的政府、一心为老百姓谋福利的政府,而有些人啊,自以为读了几本书,便开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说人家干的这不好那不是,真不知从那儿来的自命不凡。——唉,说一千道一万做人最关健的还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屋里的火药味又浓了,我知道父亲还想捋我思想上的枝桠,可我大小也算个文化人啊,怎么能这么快就让他带了节奏?正思忖间,秃老四哈哈一笑,“哎呀,不跟叔喷了,俺还一大堆事呢,”说着便站了起来。
父亲转了注意力,我赶忙顺势下了台阶,边打哈哈边随秃老四来到街上。
“唉,多年没见了,要不咱俩走走?”
“好啊,”我附和道,“我正想了解下你是咋着种菜放羊两不误的。”
“那呀,菜主要是你弟妹种的,不是有的人去赚大钱了吗,你弟妹就把他们的地拢了十几亩,也就赚个人家看不上的辛苦钱,而我,那羊就够我摆置了,那还有那精力。”说着,秃老四对我狡黠地眨眨眼,“被道听途说误导了吧,你?”
“哪呀,”我吱唔着,本想说点什么的,却被路边流水厕所的声音搅了,又加上身后的喇叭声催的急,我们只好向人稀的村外走,不一会便到了我们小时常压铁钉的铁路上。
“嗨,几十年了,这铁路还是老样子!”
“可你看,那村西头的高速公路,那村北边通向西安的高速铁路气派不,咱不能因为村里还有破旧的房子就看不见大多数的三四层楼房吧?”
“那破旧房子咋回事?咱不关心下行吗?”
“那呀,原因多了,有进城有了更好去处的、有智障的、有家里被法办的、有出了事故车祸呀啥的,可政府保障了基本生活呀,——这我可有发言权,你不会又被网上的风刮的东倒西歪了吧?”
“呵呵,看你说的,我看见了,也就了解下,这社会多点思考不好吗?”
“那看你把俺叔气的?”
“哪呀,我只是多点质疑,无非是希望政府在各方面做的更好,这可跟网上的恨国党有千差万别啊,”我赶紧洗涤自己,一边又满是疑惑,“要说我读的书比你多了去了,你这都从哪得来的道理啊?”
“啥道理呀,”秃老四笑了,“只不过我在社会上混的时间长罢了,你看我替老婆浇菜的时候就想啊,这水多了能把土吃了,土多了能把水挡住埋住,这世界,说复杂真复杂,说简单其实也挺简单的,就那么回事。”
“厉害厉害,该叫你教授了。”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放羊有没有感悟,说说?”
“有是有,呵呵,”他笑笑,挠着“煤火盖”,卖起了关子,“怕你笑话,还是不说了吧。”说着欲走。
“那能行?”我忙拉住他,“火惹起来了,不烧完留着冒烟让人难受啊。”
“哎呀,一大堆事呢,”他推辞着,但看我态度决绝,便打着哈哈道,“那长话短说了啊?”
“说。”
“嗨嗨,”他笑笑,“放羊,得给羊找好草不是,得提防毒草以免让没经验的小羊不服气不是,得提防个别羊越界糟蹋庄稼不是?——还有,养羊过程中天灾人祸的咱也出过岔子,糟蹋个一只两只的那也有过,可不也从几只发展到了几十只、几百只,你能说我干的不好吗?”
“这……,”我一脸懵逼, “放羊还有这么多道道?”
“多了去了,好好悟吧,干啥事都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成了!”说着,秃老四趁我不防,跃过两根枕木,兔子般蹿了出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直到他的渐渐模糊、渐渐高大的背影被高岗上的树遮住,我倏地觉得:人、国家也仿若这树,站的越高,长的越大,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节奏的风就会越多。
“不信自家人说的,你信谁?”父亲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这声音也象风,吹散了让我只见得衰叶、见不到森林的雾障,我不由地为自己、为他、他们默默祈祷:“在大风大浪里,咱可都要hold的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