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好友寄来的旧衣。我估摸了一下,这应该是她第四次给我寄旧衣了。
第一次还是我怀头胎的时候。那还是三四年前。得知我有孕,她把自己穿过的一件防辐射的衣服寄给了我。那是件粉红色的防辐射衣,某知名品牌的。她寄给我的时候说,这衣服穿不穿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最重要的还是要少看手机和电脑。
她的女儿那时已经四五岁了,如此说来,这件衣服她留存了好几年呢。打开包裹,看着那件还整洁如新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温暖感。
那件衣服我一直穿到生。后来,母亲把她收起来,说再留给妹妹。我说,那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但至少你可以把它当围裙穿着做饭呢。
第二次是在孩子满地摸爬滚打学走路、家里鸡飞狗跳忙不停的时候。那样的日子,是女人的天堂,亦是女人的地狱。所谓天堂,那是孩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一天每一点变化都像绽放的鲜花,馨香了整个心窝。所谓地狱,就是女人几乎不再为“女人”,蓬头垢面,精神萎靡,所有的时间全被家里的鸡毛蒜皮、孩子的吃喝拉撒所占据。最明显的就是没有时间买衣服!
我天天找远方的她吐槽。然后,有一天,她试探性地问:我有一些衣服,自己穿了不大合身,你比我瘦高,可能会合适,你不介意的话,我寄去给你,你挑一挑?当然,有些我只试穿了一下,有些我穿过一两次,还有一些是牌子还未剪的新的。
不知怎地,我一点嫌弃之心都没有。心里盈盈的都是感动,和远方飘来的体贴。
老公和婆婆都劝说我不应接受这样的“施舍”。我知道,他们内心有一个叫作“面子”的东西在作祟。我也知道,换作其他人的旧衣,我是不会要的。毕竟,在这座华南地区最大的纺织制造业城市,穿得漂亮并不昂贵。但是她的,真是让我内心平和又欢喜的接受。
清晰地记得收包裹的心情。我拎着一个大包裹,就像拎着一份属于我和她的秘密,又像拎着一个灿烂的花园,它有着让人变得更美好的魔法。
我回家,坐到沙发上慢慢打开,慢慢看。那真是美好的一个下午。婆婆站在旁边看着我一件件展开这些旧衣——它们洁净如新,光彩照人,还散发出一股子清香。我知道,这些衣服都经过她的细致筛选,并且被认真地洗晒和折叠过。它们真的是非常适合我。那般要面子的婆婆都忍不住夸赞:真的很好!
我的性情中有怀旧的底子,只是这么些年来,忙忙碌碌的世俗生活让我的心无法沉静——怀旧,亦是需要一颗沉静温润的心的。这个下午,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青春。
那时候,我们尚在同一座城市,我们一起求学,一起逛街,一起臭美。我们俩的宿舍隔了一间,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热火朝天地穿搭。记得我刚搬进宿舍的时候,发现没穿衣镜,自己跑到外面街上买了一块扛回来。这个“壮举”赢得了她的认同,她经常拿着自己的美衣屁颠屁颠地越过中间的宿舍来到我的镜子前。也记得那一年,因为某一部韩剧而流行小碎花,我们俩便一起为小碎花疯狂。
这个下午,我突然想起,我们竟然有十几年没有正儿八经地见过面了。这中间,只有一次匆匆相见——其实准确的说,是我去送她,还有另外一位同学在场。久别重逢,总有一些负担,比如说要给对方展现好印象,要让他(她)知道我过得很好。但我没有半点儿,我只是直奔而去。那么多年过去,我和她都变了,我变得更瘦,而她更精致了,但我们相见却感觉彼此仍然停留在当年。我突然很想和她坐下来聊聊天,虽然这么十几年来我们几乎是一天不落地聊着,在网上,在微信,在电话。彼此的生活脉络甚至细节都清清楚楚。
这个下午,我还突然想起,我以前藏着掖着地写诗写小说,不敢给别人看,但敢拿给她看——其实她的文学鉴赏和评论水准比所谓的“别人”要高得多。真是大胆和不见外呢。
第三次是几个月前,得知我有了二宝。我妊娠反应很重,逛不了街,上网就头晕。可是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穿宽松的裤子和衣服。去年刚添了二宝的她果断寄了个包裹来,一件仍然是非常实用的防辐射衣,一条非常好穿的孕妇裤子(我后来自己买了好几条都没有那么舒服),两件合我口味的孕妇衣。仍然是洗晒干净、折叠整齐。在这旧衣里,我触摸着她在另一座城的时光,感知她在远方的生活。这让我感到,我们这么远,却又这么近。
这次是妈妈在旁边,她看到这些衣服忍不住发出朴实的感叹:你们的感情真的是很好。
不是所有人的旧衣都能让你穿得如此妥帖的。这次她给我寄旧衣提醒我可以先在朋友圈收集一些旧衣熬过难受的前期。于是发了微信。有几人送来。都是一大包一大包的,却满满的全是需要“断舍离”的敷衍。大热天的南国,我吹着风扇,拎着那一件件散发着霉味或者污渍斑斑的毛衣、卫衣,直打喷嚏。我个子中等,胖瘦居中,常年中码,结果抖落出了好些件愣是要一米七几的个头才能套得住的厚实的背带裤、毛衣裙……
我那平日里节俭得近乎抠门的妈妈提出要帮我处理这些旧衣。我也就随她去了。她把它们一件件叠好,装进一个干净的大袋子里,然后系紧,再套上一个漂亮的大纸袋,轻轻放在了垃圾桶旁。妈妈嘀咕:干干净净的,人家也舒服。而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尊重”二字。我亦突然想起,我们好多次丢旧衣,妈妈都是这么干的。有一次,妈妈还兴奋地回来告诉我:扫地的阿姨穿上了我上次丢的一件衣服。
第四次便是这次了。她那边刚刚入夏,我这边烈日炎炎。她寄来的包裹仍然合乎时宜:一件棉布拼接的衣裳,轻盈柔软,颇有水乡风格,让人心静;一件有明黄的麻料裙子,舒适透气,沉静又温暖;一件时尚的雪纺连衣裙,仿佛在提醒我,要记得自己是女人。都是孕妈装,都很美。
有人说,臭味相投的人隔着老远都能嗅着彼此的气味,然后彼此吸引。我觉得我们俩就是。我赶紧上网告诉她,我已经收到了她寄来的美衣。从认识到现在,十多年了,关于穿衣,关于护肤,关于爱情,关于生活,关于父母,关于孩子,关于婆媳,关于工作,关于文学,关于人生……无论雅俗,我们几乎无所不谈,亦从不需要担心会成为给对方带来负能量的那个祥林嫂。
我认真地掐了掐手指头,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板栗呲牙咧嘴地熟在了枝头,亦熟到了我们的校园。她的父母给她寄来了一包炒熟的板栗。我们那时候还住在不同的两栋楼里,她五楼,我也五楼,都没有电梯。她说要给我送点板栗。我并没有太记挂在心。在一个太阳高挂的下午,她突然就拎着一袋板栗站在了我的宿舍门口。我看到她因为下楼、走路和爬楼,而汗湿额发,突然间心生感动。我在她的实诚里照见了自己——两个实诚的姑娘,从此亲密又紧密地走到了一起。
有一次,我因例假期间洗衣着凉,疼得在床上痉挛翻滚。费劲抓起手机,唯一想起的就是她。片刻之后,她就给我带来了两盒药。到如今,仍然记得那么热的天,那么远的路,那么快的速度。
毕业那年,我留在此城,而她要追随他去一座中部城市。爱美又臭美的她跟我开玩笑说:我就担心那边没得屈臣氏逛。我说,如果真没有,你过来我这边逛。或者你要什么,我寄给你。
去年,蜗居已久的我终于买房了,而且是心仪的四房。她说,好,你终于可以实现书房梦了。然后,给我汇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款,说:这钱,你安心,这几年我不用。老公也忍不住感叹:这样的好友,能有几个?我回道:所以说,我穿她的旧衣,你以为是我喜欢旧衣?不,我只是喜欢她的旧衣。
(写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