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ꭥ1ꭥ 雪夜遇贵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一个孩童的读书声穿过破庙坏了的门窗，在寂静的雪夜里听来分外清脆悦耳。从声音里能听出孩童的年岁应该不大，可以说是稚嫩的。可是，这么长一段文章，他没有磕绊，很顺畅地读或者背诵下来了。

穆琛站在雪地里静静地听了片刻，飘扬的雪花在他四周飞舞，很快的，伞面上已经洁白一片。他招手叫来身后跟着的老仆，低声交代了两句，转身向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

老仆穆鑫紧追两步，把伞递给跑过来的车夫，由他护着老爷。他转身走到破庙跟前，敲了敲破旧的门板，扬声问：“有人吗？”

门内的读书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几息，一个女人的声音怯怯地从门后传了出来：“您……”说了一个字顿住了，像是不知道该如何问。

好在穆鑫也没打算让人答出什么，隔着门板说道：“距离此处三里地的杨镇，有一家穆姓人家，这几天厨房正在招帮佣，你到了可以打听一下。”穆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里还有一串铜钱，是去穆家帮佣还是不去，你自行决定，如果去的话，就跟门房说找王嫂，我会提前知会一声。”

穆鑫说完，未等到门内女人的回答，把手里的铜钱放在门口的雪地上，准备回转走人，心里想，老爷该是等着急了。

刚迈出两步，身后门板“吱呀”一声响，紧接着，雪地上又传来两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雪地上的声音。

穆鑫转身，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孩童跪倒在地上，正朝着他的方向磕头，女人和孩童穿着的衣服都很单薄，能看到跪趴在地上的孩童，他的背微微颤抖了一下。

穆鑫想了想，未上前，对着女人说道：“你们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我家老爷吧，刚才路过听到这个娃娃的读书声，心下不忍，才吩咐我这一遭。”说完，不待两人起身，向着穆琛所在的马车快步走去。

到了马车跟前，低声回话：“老爷，已交代清楚了。”

“嗯！”马车里，穆琛只答了一个字。

穆鑫对着车夫指了指前边，跳上车辕，很快，马车在破庙跟前消失。

“娘亲，穆家，是之前人们说的那个大善人家吗？”孩童小声问着身旁的女人。

女人扶起身侧的儿子，捡起地上的铜钱，相携着走进破庙里，“是的，宇儿，咱们娘俩有救了。”女人哽咽地答道。

“娘亲，您别哭，儿子很快会长大的，长大了，儿子保护娘亲不被欺负。”小男娃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娘亲擦泪，一边大声说着。

“乖，娘亲不哭，收拾一下早点儿歇息，明天天一亮，咱娘俩就去杨镇。”女人推着男孩到破庙内唯一的一堆稻草上躺下，并拨了拨将要熄灭的火堆。

“娘亲也睡。”小男娃往墙根那边使劲儿缩了缩小身板，给娘亲挪出来一点儿位置，等女人躺下后，依偎到她的怀里。

或许是知道自己和娘亲有了去的地方，心下安心，小男孩鼻尖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女人却怎么也睡不着，透过火堆的余光看着儿子稚嫩的面容，想着这一路逃亡的辛苦与艰辛，不由得湿了眼眶。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人心险恶，自夫君死后，他们娘俩体验了一个遍。族中叔伯们的逼迫，明里暗里不怀好意的人的窥探，让她那一段时间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可怜宇儿这么小，也跟着担惊受怕。

幸亏逃出来了，要不然自己和宇儿不仅要被迫分开，且生死都不知道在哪里。虽然辛苦且银钱都被偷了，总算老天爷看不下去，让他们今晚遇到了贵人，一定是庙里的菩萨保佑。

女人想到这里，本就红的眼眶更红了，但是这次却是感激与庆幸。

“娘亲不怕……”小男娃睡梦中嘟囔的声音打断了女人的思绪，女人爱怜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小声说：“嗯，娘亲不怕了，宇儿也不怕。”

破庙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光影影绰绰地透过门缝照了进来，温柔地洒在那一大一小安睡的面容上。

ꭥ2ꭥ  穆琛过往

杨镇是固庆府下辖的一个大镇，可比拟一个县城，只是因为一些历史原因，一直被叫做镇。

穆家是杨镇唯二的大户人家，还有一家姓杨，穆家和杨家，一家在镇头，一家在镇尾，两家几乎不来往。杨镇的人私下觉得，是因为杨家看不上穆家清贵，说他们家假清高，穆家看不上杨家奢靡，说他们家骄纵。

说起穆家，整个杨镇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再感慨一句“好人家啊”，至于怎么个好法，也无人说得清，因为那种好是不经意间给出来的，真要是说个一二三，反倒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而说起杨家，杨镇的人要么闭口不语，要么摇头走开。

穆琛曾是固庆府的知府，因说话直，且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被人弹劾下狱。他夫人那时正怀有第三胎，连惊带吓，一尸两命。虽然，后来经查证，穆琛的罪名是被人陷害，很快官复原职。但是穆琛从此心灰意冷，对官场也失望至极，故辞官归家。

穆琛制家很严，从不让家里的奴仆仗势欺人。有一次，穆家的一个家丁仗着自己是穆府下人，买东西不给钱，被穆琛知道之后，命人当众打了板子，并赔了银钱。当然，他也并没有无视那个家丁的性命，治好伤之后，把那个家丁赶去了自家的庄子上做活。

至此之后，穆家下人都明白，他们家老爷虽然已经不做官，但是对于欺压百姓的人是不能容忍的，这也是穆琛真正看不上杨家的原因。

杨家也有一个做官的人，就是杨行，说起杨行，如果当年不是穆琛，杨行根本连科举都无法参加，更遑论后来做官。总之呢，就是后来杨行成了穆琛的一个下属。穆琛被陷害入狱，杨行明面上虽然没有做什么事情，但是背地里也或多或少地出了一份力。至此之后，两家虽然在一个镇上，却很少再来往。又因为穆琛辞官，杨行对穆琛的莫名嫉妒也消失，但是骨子里那种自卑感却无法消逝，所以他们家过得及其奢侈，像要证明什么似的。

穆琛如今已经三十五了，这五年，穆琛也不经常在杨镇，他几乎每年都去外面游历，只因家中有老母亲，还有两个孩子，他才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段时间。

这次却是一走两年，回来的时候又赶上下大雪，人困马乏，经过镇外的那个破庙，本想进去休息一番，待雪停了再走，谁承想，未等走进，就听到了庙里传来的读书声音。

那稚嫩的朗朗读书声干净又清脆，尽管身处困境，却有着对这个世间的好奇与期待。这让他想到了他的大儿子，夫人还在的时候，他的大儿子也是这样对这世间充满期待的，他也曾在他跟前大声读书、尽情欢笑。

只是，自从夫人那样惨烈地走了，自己再辞去官职离家游历，再次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儿子变了，跟他之间像是隔了一层。

也不怪他，是自己太失败了，因为心伤一走了之，逼着他一夕之间成了大人，到今天，他也只不过才十三岁而已。

这次回来不能再出去了，坐在马车里的穆琛暗下决心。

ꭥ3ꭥ 穆府迷路

“素云姐，你今儿个下晌有空吗？上次我生病，你帮着针线房绣的那个竹子，听刘妈妈说，老爷很喜欢，你能帮我再绣一次吗？顺便教教我，可以吗？”针线房的小翠悄声对正在厨房一角洗碗的素云说。

素云是破庙里那个女人的名字，她怕被人找到，就给自己起了一个假名字。她和儿子来到穆家已经三个月了，她在厨房打杂，宇儿在穆鑫总管的安排下去学堂上学了。因为觉得很对不起穆家老爷，她很拼命地干活儿，尽她所能地能帮着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两个月里，因为她的勤快，又很好说话，穆府的下人们对他娘俩都很好。因为宇儿年龄小，容易饿，厨房里的王妈妈还经常把少爷小姐们的糕点留给宇儿一点儿。

上次针线房的小翠生病了，王妈妈看到她给宇儿绣的荷包，觉得她绣得好，就让她去针线房帮了两天忙，得了针线房刘妈妈赏了五钱银子。其实她知道，这是刘妈妈觉得他们娘俩不容易，借着这个由头给她的，要不然，像她这样刚来的下人，被派去哪里干活儿，都是管事一句话的事儿。

素云用胳膊撩了撩鬓角落下来的头发，一边继续洗碗一边抿唇笑着说：“行，我把碗洗完，厨房就没事儿了，我去跟王妈妈说一下，下晌去针线房，等做晚饭之前回来就行。”

小翠伸手抱住素云的胳膊：“素云姐，你人太好了，你怎么这么好呢。”

素云笑得眉眼弯弯，打趣道：“小翠也好，小翠也太好了。”

没听到小翠的回答，素云抬起眼，看到小翠瞪着大眼睛盯着她怔愣着。

“噗呲”一声，素云笑出了声，抬起湿漉漉的手在小翠眼前晃了几晃，一边喊：“回魂了，小翠。”她已经习惯被人这样盯着了，尤其是这个小翠，每次都会呆住。

“素云姐，你笑起来真好看，都不像当娘的人。”小翠赞叹地说。

“好啦，你赶紧先回去吧，我这边弄好就去。”素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推着小翠出去。

回转的时候，看到厨房最后负责打扫的柱子还在，看到她看过去了，忙低下头继续扫地。

她走回原来洗碗的角落，打算端着水倒掉，还没直起身，就被刚才还在扫地的柱子接过去了。

“我……我去……倒……倒……”柱子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边说边往外走。

“谢谢你。”素云在柱子身后说，拿起一旁的笤帚开始扫地。

等厨房的事情做完，又去跟王妈妈说了一声，她就往针线房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儿的时候，想到宇儿今天下学早，自己刚才忘记跟王妈妈说一声，宇儿回来了，帮忙照看一下了，于是就又往回折返。

为了不耽误时间，她挑了王妈妈之前告诉过她的一条近路，本以为很快就能返回去，可是最后因为不认识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走了快两刻钟了，也没走到厨房那边。

快要三月底了，虽然今天风很大，可是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池塘里的冰都化了。

她心里着急再加上找不到路，头上都开始冒汗了，在原地转了半天圈，看到前边有一座假山，她抬脚跑了过去，心里想着，站得高看得远，站上去应该能看到厨房的方向。

当她快要跑到跟前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呜呜呜”的哭声，她不由得慢下步子，发觉哭声是从假山另一侧传过来的，她停了下来，踟躇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过去。

ꭥ4ꭥ 偶遇小姐

“娘亲，我好害怕，怎么办？怎么办？呜呜呜……我是不是要……要死了……死了……呜呜呜……”当她正打算悄悄转身绕过旁边一侧走的时候，哭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嘟囔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不再犹豫，走了过去。

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孩背靠着假山坐在地上，头伏在膝盖上正哭得伤心，头顶双髻中的一个已经散开了，头发披散下来，看衣着不像是府里的下人。女孩应该在这里哭了很久，露在外面的手都冻红了。

“阿嚏！”素云还没走进，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边是阴面，刚才出了汗，有点儿冷。

女孩受惊，哭声一下子顿住了，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一双如小鹿般的眼睛看着素云。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脸上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散开一侧的头发被泪水也糊在脸上，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

“您别怕，我叫素云，是厨房的帮佣。”素云小声说，“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走开！不用你管。”女孩回过神来，把头又埋在了膝盖上，并呵斥素云走开。

素云放轻脚步走到女孩的身边跪坐下来，用身体挡住另一侧的风，轻声说：“您的头发散开了，奴婢给您梳一下可好？”

女孩顿了一下，也许是感受到素云的善意，埋在膝盖上的头点了点，因为之前的哭泣，还不时地抽噎一下。

素云以手当梳，轻巧地一边给女孩梳头发，一边不着痕迹地给女孩按摩了头皮几下。

慢慢地，女孩的抽噎声停住了，感觉到素云给她梳好了头发，她把脸在膝盖上蹭了蹭，抬起头来也不看素云，说：“谢谢你，你走吧。”

素云掏出手帕，“我给您擦擦脸。”说着，小心翼翼地捧着女孩的脸，给她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女孩的脸很嫩，刚才被她用膝盖都蹭红了。

女孩感受到素云手上的温度，本已停住的眼泪又蓄满了眼眶。好温暖，像是娘亲的手。

“我……我……咳咳……”女孩不知不觉想要跟素云诉说，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素云拍了拍女孩的背，一只手把女孩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握住女孩绞在一起的手给她取暖，无声地安慰并鼓励她说下去。

女孩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了，“我要死了……”说着，女孩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滴在了素云的手上。

素云一怔，听到女孩又接着说，“我不敢跟祖母说，不敢跟父亲说，也不敢跟哥哥说。”素云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是穆府的云芳小姐，老爷的女儿。

“我……我流了好多血，好多……呜呜呜……我不想死。”或许是终于说出来了，女孩——云芳扭身抱住素云大哭起来。

素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低头在云芳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真的吗？是真的吗？”云芳抬起头看着素云连声问，眼里的喜悦像要冲出来一样，亮得发光。

素云心里一酸，爱怜地用衣袖给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手帕已经脏得不行了，只能用衣袖轻点儿擦。

“嗯，是真的。”素云笑着回答，弯弯的眉眼让云芳看呆了眼，这个人笑起来太好看了。

“我扶您回去？还是我去找您的丫鬟过来？”素云看云芳不哭了，脸却莫名红了起来，只当她是害羞，既担心她再待下去着凉，又担心小翠那边等急了。

“你送我回去吧，我……我不会，不知道……”云芳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低下了头。

“好，那您得给奴婢指路，奴婢是迷路走过来的。”素云笑着说。

“噗呲”一声，云芳笑了起来，“迷路，哈哈哈，对不起，我不该笑你，可是……哈哈哈。”

“没关系，嘿嘿，奴婢是路痴，走过一次的路都记不得，更何况没有走过的路。”素云边说边给云芳整理了一下裙子。

两人在云芳的带领下，挑着人少的路走回了穆云芳的吟芳阁。

待云芳小姐这里无事之后，素云先去了针线房一趟，因已快到她儿子下学时间，她把要绣的东西拿回了院里，打算晚上的时候做。

ꭥ5ꭥ 宇儿受伤

距离上次遇到云芳小姐已过去好些天了，素云帮小翠绣的竹子也早就绣好了，她在厨房的活计也从打杂洗碗变成了负责府里少爷小姐的点心和零食。

说起这个，还要感谢王妈妈。有一次厨房给少爷小姐做好点心，因为素云去过小姐那里，王妈妈就让素云给小姐送过去，结果素云又给迷路了，绕了半天又绕回厨房，点心也凉了。

新做的点心和热过的点心味道肯定不一样，素云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就做了一道红豆酥，得到了王妈妈的肯定。王妈妈细问之下，得知她还会做很多点心，且在她一一试吃过后，就决定让素云也负责厨房的这一块。

素云不是张扬的性子，她有点儿担心，怕被人查到了她和宇儿如今的去向，也怕因为她抢了厨房的活计被人嫉恨，总是不自觉地藏拙，也得亏王妈妈有一双慧眼，发掘出她既会做点心又会绣花，再问她还会什么，她死活都说不会了。这个做点心的活计还是因为她想到初遇云芳小姐那次，那个懂事的小女孩让她心疼，她才接手的。不过，她做人谦逊又不藏私，厨房原来做点心的人跟她相处得很好。

“素云姐，宇儿受伤了，你快点儿去看看。”去府外帮着去买菜的柱子跑进厨房，对着正在捏点心的素云说。

“吧唧”一声脆响，素云手里的面团掉在了地上，“在哪里？宇儿在哪里？”素云抓住柱子的衣袖着急问，手上的面粉把柱子的衣袖都染白了。

“……在，哦，对了，被少爷领回他的院子了。”柱子看着眼前的素云，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说什么。“不过，素云姐，你也别着急，少爷的小厮说，就是头上和手上擦破了皮。”

素云一听，先是松了一口气，又想到宇儿被领去了少爷那里，就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宇儿别是跟少爷有冲突吧。

素云匆忙与王妈妈说了一声，让柱子帮忙带路，向着少爷的住所走去。

素云到的时候看到云芳小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知道是否应该走过去。云芳一转身看到了素云，眼睛一亮，招手让她过来。

“素云，你怎么来这里？”云芳因为上次的事情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看到素云又忍不住亲近，问话就有点儿僵硬，但是声音很小，像是怕里边的人听见。

素云上前行了一礼，也小声回道：“小姐，我，奴婢是来领我儿子的。”云芳被素云这又是我又是奴婢的自称给逗笑了，素云一时没意会到，她来了这么久，几乎没见到过主子，以前又很少自称奴婢，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你儿子？咳咳，你儿子怎么在这里？”云芳好奇地追问，“我刚才听到，里面有个陌生声音说话，像小孩，会不会就是你儿子？”说罢不待素云回答，扯过她的胳膊，向着门内又走了几步。

走进了，素云也听到了，是儿子宇儿的声音。

“少爷，我没事儿了，我真不疼了，哎呀！”一声惊呼让素云的心紧绷了一下，恨不得马上走进去看到宇儿。可是很明显，小姐没打算现在进去。

“小姐……”素云低叫了一声，云芳用嘴型回说：“等一下。”

这个时候屋里又有一道声音传出来，声音粗嘎，变声期男孩子的声音，“不疼？那你哎呀什么？还有，谁让你冲上去打的，你这小身板能打过谁？哼！”

“谁让他们骂您没娘亲的，他们太讨厌了，几个人欺负您一个。”小孩愤愤不平地说，“再说了，我也咬了杨大胖子好几口。”

“……噗呲……看把你能耐的，你看你的小脸，都红了一大片。”男孩听到小孩提起娘亲，本该伤心的，可是奇怪的是，这次却没有以往那样难过。看到小孩忍着疼上药还替他打抱不平，心里暖暖的，没忍住笑出口，觉得不对，又赶紧忍住。

“哼！”小孩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素云已经听明白了，实在是担心宇儿，正打算再跟小姐说一下，这个时候小姐说话了：“哥哥，我进来了。”

素云跟云芳进去之后，先看了儿子一眼，看他神情尚好，只是额头上擦破了皮，旁边有人正在给他涂药膏，转向少爷福了一礼。

“娘亲，您怎么来了。”宇儿跳下凳子，跑向素云。不等素云回答，又说：“少爷，这是我娘亲。”

“知道了，就是你常说的做糕点特别好吃的娘亲。”云齐笑着说。

“本来就好吃，你昨天吃的云片糕，就是我娘做的，你还吃了好几块呢。”宇儿骄傲地说，把“您”都变成了“你”。

云齐：“……”

“哈哈哈……”云芳看到哥哥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忍不住笑开了，两个人还能斗嘴，看样子都没事儿。

素云扯了扯宇儿的手，宇儿会意，“少爷，我没事儿了，我和娘亲先回去了。”

“好，把那个药膏带上，明天如果不能去学堂，跟我说一声，我替你向夫子请假。”云齐说。

“好的，谢谢少爷。”

素云拉着宇儿告退之后向着门外走去。

屋内的两个人看着宇儿仰着头跟素云说着话，素云倾身含笑地看着宇儿，温馨又甜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羡慕之余又有点儿伤心，如果他们的娘亲还在该有多好啊。

ꭥ6ꭥ 素云担心

春去秋来，冬来夏往，转眼间已过三载，素云和宇儿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在穆府的生活。

三年间，素云没有见过穆琛，但是却在别人嘴里听到过无数次穆琛。老爷喜欢竹子，老爷喜欢下棋，老爷喜欢安静，老爷帮助修整了镇外那个寺庙，让过路的人可以歇脚，老爷在镇里建了一家善堂，镇里的乞丐都少了很多，老爷经常指点宇儿功课，老爷说，宇儿的学问做得很扎实。

三年间，穆琛也没有见过素云，但是他知道宇儿就是三年前风雪夜读书的那个孩子。这个孩子确实是个读书苗子，学问扎实且很聪明，相比他的儿子云齐，这个孩子更适合走科举，而云齐则更喜欢舞枪弄棒。他和那个孩子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但是他却毫不吝啬地指点着他的功课。

素云从心里感激穆琛，他不仅给了他们母子安身之处，还那样不遗余力地指点宇儿，在素云心里，老爷不仅是个好人、大善人，更是他们母子的恩人，是她和宇儿穷其一生都应该去报答的人。

所以，她不仅教会了针线房的翠儿绣竹子，更是在翠儿嫁人出府之后，接替了翠儿的活计，专门负责给老爷做衣裳，而她之前的活计，府里少爷和小姐的点心，她也照常负责着。

按理说，府里不缺人，她做的活儿也不是没人做，只是跟她做的比起来，总差那么一点儿，被老爷和少爷小姐问过一次之后，精明的管事们也就明白了，素云做的活儿是进了府里主人们的眼里和心里的，索性就让她两头忙。不过，素云的活儿也就只有这两桩，相比之前她做的其它活计，这两桩事情更是她擅长的，也轻松很多。

她以为，她跟儿子宇儿能这样在穆府里一直生活下去，宇儿将来出头了，她也算对得上她死去的夫婿。然而，她想得太简单了，别说他们的身份不明，宇儿根本无法参加科举不说，就是他们逃出家的这个事情，也是个大问题。

她也无时无刻不担心着他们娘俩被人找到，尽管已经过去三年了，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和宇儿被逼迫的害怕恐惧就会袭上心头，让她总也不能放下心来。

虽然穆府给他们娘俩提供了容身之处，可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万一哪天他们找上门来怎么办？还有愧疚，对穆琛的愧疚，每时每刻都伴随着她。她的名字是假名字，她和宇儿是逃出来的。虽然她没有说谎，他们娘俩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可是她说的走投无路跟他们实际的走投无路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尤其是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素云的右眼皮一直跳。最开始她以为是她前几天晚上睡不着，起来熬夜做绣活的原因，但是一连十多天了，她晚上已经不再做绣活，她的右眼皮还是一直跳。

厨房管事王妈妈说，让她最近小心点儿，她在厨房做活的时候，王妈妈都不让她动刀了。

针线房管事刘妈妈说，让她歇息一天，去庙里拜拜。

她也想出府一趟，自从三年前来到穆府，她几乎没怎么出去过，她生怕被人发现。宇儿听话懂事儿，知道她担心什么，平日里除了上学堂，也几乎不怎么出府。

三年了，宇儿长大了，模样变了不少，她认为她也变了不少，她现在就是穆府的一个下人，就算是见到了，他们应该也认不出来。

素云决定了，还是去一趟庙里求个安心。

ꭥ7ꭥ 旧人旧事

择日不如撞日，第二天，素云就向管事请了一天假，收拾了自己一番，仍然穿着穆府下人的衣裳，就出府了。

这还是素云来到杨镇之后第一次单独出府，以往几次有限的出府都是跟着管事采买，买完东西也就直接回去了。她也不好奇，因为心里压着事儿，也就没心情闲逛，直接就奔南山上的静安寺走去。

因为对路不熟悉，又加上平常在府里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素云到静安寺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了。不过，也幸亏是晌午，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人们大都去吃饭了，坐车马来的已经要往家里赶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来南山上游玩儿的人，而这个时候到寺里真正拜拜的人并不多。

素云在门口领了香，求了平安，看看日头，也就是正午刚过，再看看天上的太阳，决定找个地方先吃了饭，等日头不那么毒了再往回走。

“素云姐！”素云吃完饭正在一棵大树下歇凉的时候，听到一声喊，抬起头来，就看到翠儿和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原来是翠儿陪着婆婆来寺里上香。

三人一顿寒暄，正好翠儿和婆婆是租马车来的，就让素云一起坐车回镇上。素云推让不过上了马车，并在心里暗暗决定，等会儿私下把钱给翠儿。到了镇口，因为不顺路，素云下了车，目送着翠儿她们的马车远走。

“大嫂！”尽管已经远离这个声音三年之久，素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觉得恶心恐惧，未看向那个人，她快步向着穆府方向走，一边恨自己贪图省事儿，坐了翠儿家的马车，如果不坐马车，走回来，说不定就遇不到这个人了。

“大嫂！大嫂！云舒嫂子！……”听到声音越来越近，她慌不择路，没承想跑进了一处死胡同，想要往回跑的时候，被来人堵住了去路。

“你，你认错人了！”素云喘着气对来人说。

“哼哼，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江云舒，今天被我碰到，你别想再跑，三年前，你刺我的那一刀，今天必须让你还！”

来人名叫杨二保，正是素云和宇儿三年来一直躲着的人之一。说起这杨二保，就不得不说说素云以前的事儿。

素云真名叫江云舒，是一个秀才的女儿，秀才死后，她被骗到杨镇之外的殷村，嫁给了殷村的一个佃户。这个佃户是杨镇杨行家的佃户。好在，这个佃户对她很好，她又没了家人，也就安心跟着夫君过日子。一次，做官的杨行回乡，偶然看到素云，被她的美貌折服。作为杨行家管家的杨二保，自然看出主人的心意。于是假装与素云的夫君交好，没过多久二人开始称兄道弟。一段时间之后，杨二保表明了杨行欲纳素云为小妾的意图。素云的夫君不同意，被杨二保施计夺去性命。杨二保又向素云的公婆叔伯说了杨行的目的，并一边许给他们富贵，一边以素云的儿子宇儿相逼。素云的婆家最后为了自家的日子，同意把素云送给杨行。

而杨二保，满以为事情就此定下，此后他在杨家、特别是杨行心中的地位更牢固，说不定以后还能跟杨行去任上，认识更多的达官贵人。他在素云夫家大吃大喝一顿，色欲熏心，想着反正素云嫁过人，夜里欲对素云不轨，被素云刺了一刀。素云趁着夜色，无人发现，带着宇儿逃出了夫家，在三年前的雪夜遇到了穆琛。

而杨二保的行为最后被杨行知晓。杨行既恼怒他没有看好素云，又恼怒他竟然敢对他看上的人不轨，遂把他踢出了杨府。杨二保一时伤未好，又得罪了杨行，此后的三年，日子过得很不好。他认为这都是素云的错，一心想要找她报仇。

杨二保找了三年，还去外地找过，没想到素云就躲在杨镇。也是因为素云这几年不常出门，这才一直没有遇上。

ꭥ8ꭥ 遇险得救

杨二保见此地无人，露出了狰狞的恶相，上前推攘素云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提起来，嘴里更是骂道：“你再跑啊，贱人！”

素云双腿乱蹬，想喊救命却无法喊出口，双手使劲儿扒拉杨二保的手，奈何男女力量悬殊，杨二保更是比素云高壮很多，素云没有解脱不说，反而挨了杨二保好几巴掌，脸上肿了一大片，口鼻也开始流血，眼看着就不能呼吸，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

素云心里恨，恨菩萨不保佑她，恨她的夫君，引狼入室，恨夫君的家人，为了富贵，与这个人同流合污，逼迫她，她更恨这个人，如果不是杨二保，她和宇儿也不会逃出家，流落在外。对，她还有宇儿，她走了，宇儿怎么办？想到这里，素云陡然生出力气，睁大眼睛，抬起一条腿猛地踢向杨二保的胯下，也亏着她这三年的劳作，涨了不少力气。再加上杨二保近些年落魄，吃不饱，他被素云踢得倒抽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手，捂着裆部跪在地上疼得直哼哼。

由于刚才的一番折腾，加上流血，素云手软腿软脚软，踉跄着一直向后退，在差点儿跌倒之前靠在了墙上。她稍微缓了一口气，趁着杨二保自顾不暇之际，贴着墙根挪过转角，向着胡同外快速地跑去。

脚步声惊醒了杨二保，他扭头看了素云的背影一眼，咬了咬牙，等着那疼稍微缓解，站起来追了出去，一边追还一边骂素云：“你这个贱人，还想跑，老子一定要让你见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后的脚步声和骂声越来越近了，素云跑出胡同，担心地扭头看向身后，没注意到一侧经过的马车。马车的车夫在马头撞上素云之前勒住了马缰。马儿打了一个响鼻将将停下，素云连惊带吓摔倒在路上。此时，杨二保正好也追了上来。

新仇加上旧恨，杨二保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顾不得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上去一把抓住素云的头发，高高抬起的手眼看着就要落在素云满是鲜血并且肿了的脸上。

车夫此时认出了素云，他们正是来寻素云的。原来是小翠，她在马车上看到素云被人跟踪，去穆府报信，在穆府门口正好遇到了穆琛。车夫抬起马鞭向前一卷，套住了杨二保向素云脸上挥巴掌的胳膊，再使劲儿一拉，就把杨二保弄翻在地，撤回马鞭的同时，向车里回道：“老爷，是素云。”说着跳下车辕，要去扶她。

车门从里打开了，穆琛跳下马车。当他看到脸颊高肿、口鼻流血、狼狈躺在地上的素云，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一股怒气升腾而起。他快步走上前，弯腰把素云抱了起来。

而此时，被车夫马鞭掀翻在地的杨二保跳起来正准备开骂，先是认出了穆府马车的标志，后又看到穆琛，瞬间熄了火。他原来是杨行家的管家，自然认得穆琛。他顾不得拍身上的土，点头哈腰地走到穆琛身前，说：“穆老爷，不好意思，惊扰了您，这是我娘子，我们马上走。”说着伸手就要去扯素云的袖子。

穆琛一个转身，躲过杨二保的手，看了一边的车夫一眼。车夫会意，挡住杨二保，说：“这是我们府里的人。”

杨二保这才想起，素云身上的衣服好像确实是穆府下人的衣服。都怪他离开这个上层圈子太久了，把这些平常事儿都给忘记了。“这又是江云舒这个女人的错”，杨二保恨恨地想。不过，此时的他也不敢再上前纠缠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载着素云的马车从他面前走过。车夫的鞭子还差点儿打到他的鼻子。他更恨了，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心里开始琢磨如何报仇雪恨。

ꭥ9ꭥ 幸福的结局

马车里很安静。素云坐在角落里难为情地低着头，她不知道说什么，说谢谢，总觉得太轻了。而且，她发现老爷好像正在生气。头顶的压迫感越来越重了。她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因为紧张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没想到正好咬在了伤口上。她瑟缩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吞回了到了嘴边的痛呼，心里期盼着马车走得再快点儿，这样好赶紧回到府里。啊，对了，该怎样向宇儿解释脸上的伤呢。素云不自觉地走神了，想着糊弄宇儿的理由。

穆琛确实在生气，气这个女人不懂得保护自己，也不知道喊疼，刚刚明明看到她咬到伤口痛缩了一下，也没听见她发出声音，更没听到她的诉苦。她难道不知道，他穆琛是最护短的吗？他还气自己，气自己莫名其妙这样生气。好像很多年了，他都没有这样生气过。刚才要不是因为抱着这个女人，他都想动手打那个男人了。等他无意间瞥见素云脖子一侧的红印，更生气了，后悔刚才没有教训一下那个男的。

“老爷，到了。”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车夫听到车厢里半天没有动静，不得不提醒自家老爷，他的声音打破了马车里诡异的安静，也打断了车厢里两人各自的心思。

素云顿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低着头也不说话，恭顺地等着穆琛先下马车。

“爹回来了！老爷好！”这个时候，马车外传来了少爷云齐和宇儿跟穆琛打招呼的声音，他们俩下学回来了。

素云身体僵住了，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宇儿说呢，而且，她又该如何解释，她坐老爷的马车回来这件事情呢。

穆琛扫了一眼低着头的素云，走到车门前下了车，顺手又把车门关上，吩咐车夫把马车从后门直接驶进去。然后他带着云齐和宇儿进了大门。之后，他给云齐和宇儿布置了很多课业，让他们去书房，并吩咐穆鑫去请大夫，最后又吩咐穆鑫去调查那个男人。

而素云，坐着马车进了府，就被穆鑫带到了前院的厢房。大夫给她看了伤，还给她开了药。之后，穆鑫又告诉她，让她安心在这里歇息，她儿子那边也不用她担心，就留下她走了。

刚开始，素云还担心，想走，被前院的小厮拦着不让走，只能等着穆鑫再来。后来实在太累，又因为吃了药，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她再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一夜。原来，虽然她的伤是皮外伤，可是因为惊吓，还是发了高烧。

穆琛在了解到素云的过往之后，第一次仗势欺人，运用手中的权力，让素云和夫家断了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素云的夫家其实并不是善人，要不然，她也不可能被骗嫁到那里。他又在杨二保找到杨行之前，收集到了杨二保欺人行骗害死素云夫君的证据，把杨二保送入了大狱，只等秋后问斩。其实就算是杨二保找到杨行，杨行也没空搭理他。杨行这些年因为穆琛辞官，胃口越来越大，贪腐行贿无恶不作，也就在这两天，他被革职，全家被发配边疆。至此之后，杨镇虽然还是叫杨镇，却与姓杨的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素云还是叫素云，她没有改回原来的名字，因为她是以素云这个名字认识穆琛的。她的善良和勤劳不仅赢得了府里下人们的喜爱，也得到了云齐少爷和云芳小姐的喜欢，她的坚强和勇敢更是走进了穆琛的心里。

又是三年过去了，素云嫁给了穆琛，穆府成了她和宇儿真正的家。而穆琛呢，他又回到了官场。不过，现如今他只是杨镇，哦，不对，杨镇变成了杨县，他是杨县的县令。因为他发现，这个世间，还是正义多一点儿。而且，这样偏远的地方也需要一个正直的人来管辖，他不希望像素云那样的事情再发生，虽然，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可能永远也不会遇到素云，感谢那个风雪夜，让他遇见了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