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星辰,那时月3(小说)


会议进行到最后一项,书记姚启本再次强调,各生产队要认真贯彻落实县、社两级会议精神,真抓实干,务必打赢农业产量翻身仗。就在书记将要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大队部的木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女人。连同两个女人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女人撕拽争吵的声音:有这么当娘的吗,半大人高的小子,在外胡说八道造谣俺,她这当娘的一问三不知,今天就找书记……啊,都在,就让大家给俺评评理!胜利家的拽着海启娘的袄领子,连拉带扯就进来了。

众人见进来两个女人,就觉得是个麻烦。女人事多,没事都能找出点事来,更何况有事呢。再有事,又能有多大点儿事,女人嘛,没有事非,怎叫女人呢!怀志娘冲着胜利家的就问,这是咋的了?拉拉扯扯的就进来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胜利家的说,队长婶子,就是早上那摊子事,你也知道的,他这有娘养没娘管的孩子,该不该教育一下子?她这当娘的可倒好,说是一天没见着孩子了,他能不回家?饿了不吃饭?她这是推卸责任。反正,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这当娘的得给我个交待。


被胜利家的拽扯着的,是海启娘,生产队牛头(喂养牲口的饲养员,叫牛头。)黑子家的。四十多岁年纪,腰稍有些驼,一脸的皱纹。黑色的皮肤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模样。一辈子从未敢在人面前大声大语的说过话,谁的话都得听,谁的气都得受。被胜利家的拉扯着,走路歪歪扭扭的一路,已经是一身的汗了。胜利家的那刀子样的嘴,她哪里斗得过,只有等胜利家的说累了的时候,才说句:他嫂子,你看这事,都是俺家孩子他不对,说着一天功夫了,也没见着人,我哪知道这事呀,等他回家了,我哪能饶了他,我照死里打他!

姚启本站起来,就问胜利家的:怀兰呀,啥子事把你给气的,有话好好说,先坐下消消气。走过去,把胜利家的扶到长条椅子上坐下,又去把海启娘扶着坐下:老嫂子,你家那个屎孩子犯了啥事了?海启娘正要陈述,怀志娘却把话插了进来,哪有什么事儿,言来语去的,你一句,他一句,不就这么当子事。小孩子嘴里的话,是想到哪说到哪,可不能当真。跟谁都那么较真,那你不也是孩子了。说着,给胜利家的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讨什么公道,小事化了,算了吧,回去。

胜利家的有点疑惑,她闹不清怀志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早上你让我过不去就算了,现在,大队部,可不是你的地盘了,还想给我小鞋子穿呀,就嚷嚷开了,这还没有王法了,当着这么多的人造谣生事,一大早上,土肥场上,那么多人可都听着了,咋就不能要个说法了,我可没招谁惹谁,我就想问下婶子队长,我怎么就不能来要书记给评个理了?他这不光是造我的谣,还把书卢给扯上了。胜利家的眼睛直对着姚启本,大眼珠子里满是委屈,似乎在哀求书记给撑个腰,给说句话,让大家知道,我张怀兰可不是谁想欺服就能欺服的。

姚书记一听说事关自己,就不再多问了,对着胜利家的说,怀兰呐,不是我说你,和海启娘闹的这叫什么事儿,毕竟她年岁大你那么多,婶子辈的,要学会尊敬老人,这点事还要我来教你吗?快点回去吧

胜利家的有点懵了,咋的了这是,怎么都让俺回去呢?好象里面有什么不便说出的秘密似的。但是,她又似乎从书记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是让她回去。她好象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啊,我这是自找难看不是吗!怀志娘这个婶子是个明白人,帮了你,还不让你知道。还有书记,那胸腔里的空,可以行下船,就是比咱这当小老百姓的明白事理。哼!回去就回去。胜利家的脚一跺,身子一扭,走了。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把大队部的木门摔得咣当一声。


人一走,议论就象开了锅:这胜利家的可真够厉害的。估计那个胜利也拿她没辙,还不是想上天,那胜利都得给搬个梯子。让头朝东,不敢朝西。听说胜利家的和相好的睡觉,胜利都装着没看见。哪庄子没有这样人啊,没听说吗,“哪庄没有这样人,哪庄井水都药人”。乔大屁股说,人家这一走,你们就这样瞎议论,嚼牙齿骨,小心胜利家的折回来抽你的嘴巴子。丁开辉接着说,那个张怀兰不回来,也会有人替她抽你嘴巴子,只是不明抽,却能抽得你说不出的难受。说罢冲着姚书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的没错吧书记?


七嘴八舌一番议论之后,乔大屁股冲着书记说,哎,我说大当家的,这个胜利家的,是不是当年你在大洪水里舍命救上来的那个张怀兰?英雄救美我说只在西庄姚瘸子的大鼓书里才有,没想到咱当今农业学大寨,深挖洞,广积粮的时代,也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传扬,你说这个古书艺人姚瘸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在大鼓书场上给你唱出来?

唱什么唱,赵毛旦说,你们真的不知道?那个姚瘸子,唱的大鼓书里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早被当作封资修给扫进历史垃圾堆里去。这两年,你们谁见过他唱过一回大鼓书?大家这么一回想,还真没有。

想当年,在老姚集这一代,姚瘸子的大鼓书可是远近闻名。三五十里的集镇,都会来请他去唱书。来请的人,推一部独轮车,左边放着姚瘸子的鼓架和羊皮小鼓,右则坐着怀抱拐杖的姚瘸子。吱吱呀呀地推几个时辰,到地方了,好吃好喝,晚上就找一间空大的屋子,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自己拎着个麦秸蒲团,挤满了一屋子。鼓槌敲起,鸳鸯板叮当作响。姚瘸子那沙哑的嗓音就会在古书场子里喊起,并且穿破夜空,在那个时代漫长的黑夜里传响。这样一部书就能说唱个十天半月的,姚瘸子的伙食一天三顿是在村子里临着吃的,不管谁家,平时再苦再难,临着说书先生姚瘸子到门上,总也会想方设法弄几样端得出的菜来。


吃喝不愁的姚瘸子,临了离开的时候,还会带走三五斤玉米、高粱啥的。因为这点能耐,姚瘸子在他年近五十的时候,竟然带回了个老女人来。这让他那空了半辈子的土屋有了女人气息。屋前老杏树上的枝丫也人晾着件女人衣服,小厨房的门前也会挂着两串辣椒。总之,日子过得象模象样的。庄子里的人猜测那老女人为啥徐娘半老了还跟着说书艺人私奔,总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她身后,一定有家有业的,说不定孩子都一大帮了。有人说,是姚瘸子古书唱得好,老女人听得入了谜,就跟了他。也有人说,还是姚瘸子说书说得好,可以挣得个仨瓜俩枣的,能养家糊口。反正不管啥原因,两个人是在一起过日子了。过了好多年了,也不见她原来的男人或者孩子来找。事情就这样放在这儿了,但姚瘸子的乡邻们却没有就此放下,他们还在孜孜以求,寻找答案。


丁开辉说,乔大屁股你可真是的,咱正说着胜利家的呢,你却把话题扯到唱大鼓书的姚瘸子,你要是想听他唱古书,改天咱们去请来,让你一次听个够,只要你不跟着姚瘸子私奔就行。咱现在还是说说那个胜利家的,她今天来这里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啊,我楞是没听明白。他转过头来冲着怀志娘,表婶子,你好象知道得不少啊,说出来听听呗。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太好奇,遇见个什么稀奇事,不问出个一、二、三、四来,吃饭不香,睡觉不着。怀志娘说话了,开辉,不是婶子说你,你是吃饱了饭撑的,没事找事。走吧嫂子,一手拉起海启娘,往大队部外走去。


海启娘虽然比怀志娘大不了几岁,但身子骨可悬殊着呢。海启娘腰弯得狠,走路都得眼朝下看,而且走得很慢。怀志娘呢,身板子直着呢,人虽不高,却很精神,这些年,和刘四爷一起,负责生产队里的土杂肥这块。每家每户的茅厕,都是她清扫打理的。每家每户的尿,都是一杆秤收集的。生产队的那三个金字塔一样高大的土杂肥高温堆,就是他们用塘泥加上绿色植物、人畜粪尿高温发酵而成。现在闻起来臭点,骚点,难闻点,可是那是一堆宝啊,过了年,开了春,散到地里,可不是就香香的馒头,成笆斗的粮食。


和怀志娘比起来,海启娘可真是白活了。但海启娘却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命。别较真,命里早就安排好的,你犟不掉。

海启娘十六岁那年,一生视土地如生命的爹,半斗高粱种就把闺女给换了出去。饿死爹娘,不能吃了种粮。种子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谁让她是庄稼人的女儿呢,没办法,就这命,她认了。她从不会去埋怨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是不饿死,就成,她不声不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个男人,就成,她不挑不拣。女儿,在娘家过到再大,总有一天还得走出这个门。这个曾经的家,不过是个暂且容身的客栈。


应该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她出嫁的那一天,一个男人推着辆独轮车,上面载着半口袋高粱种就进了村子。放下高粱种,男人也没进屋喝口水,就冲着女人说,上车吧。海启娘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件红色的土布褂子,大腰青布裤子,一双她娘亲手缝制的小口布鞋,红色的。头是一大早娘亲手给梳的,还特地沾了几滴蓖麻油,光亮光亮的。扎着两根短辫子,虽然不是很长,却很粗实。她把一个碎花蓝布包袱挎在臂弯,然后就坐上了男人的独轮车。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就上了澥河坝上的土路。


秋季干旱少雨,路上总是尘土飞扬。一路两人无话。男人只会将头转向河面。看着那一带盈盈秋水,男人就高兴。因为男人独轮车上,从来没有载过女人,而且还是个十六岁小葱一样水灵的女人。以前他的独轮车只推过庄稼,推过土杂肥,推过鸡鸭,推过猪仔,对了,还推过他爹,去镇上老中医宋二麻子那去看病。他爹得了痨病,好多年了。


约摸走了二、三个时辰,到了老姚庄河弯那片高粱地。秋风送爽,好不惬意。男人腾出一只手来擦额上的汗。他看着成熟的高粱,心里也高兴。独轮车上的媳妇,就是半斗高粱种换的。想必女子家的高粱地,现在也该红艳艳一片,成熟了吧。眼前的高粱,举着红红的穗子,象一枚枚小小的火把,在天空里燃烧。不,和女子身上红色的嫁衣一起燃烧,烧红了半个天空,也烧红了男人的脸。


男人觉得浑身燥热,脸上火烤一样。他吭了一声。他有点尿急。他想到旁边的高粱地里去撒泡尿。那一声吭,还是换来了女子的一个回眸。他看见女子也如他一样,双颊通红。独轮车的两条腿轻轻落在高粱地边。男人钻进高粱地里,哗啦哗啦好一阵子,才顶着一头红色的高粱屑钻出来。


就这样,十六岁的女子成了男人的女人。她开始了女人们都擅长的洗洗刷刷,补补缝缝,喂鸡喂鸭,喂猪喂羊。当然,还要伺候那个每天气喘不断却好象永远也死不掉的公公。这样女人在姚家成了少不了的角色。女人偶尔也会回一次娘家,回去才明白什么叫做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曾经被叫了十六年的乳名,没人再提起,而是给了她另一个让她很有归属感的称呼:姚姐。村子里的习俗,所有嫁出的闺女,嫁给什么姓氏的人家,回到娘家,就会被叫什么姐。


姚姐嫁到姚庄这么多年,也苦,也累,也快乐。第一的快乐,就是到十九岁那年,她生了两个儿子——海周和海现。另一个快乐,就是隔三差五的,听一次西庄姚瘸子的大鼓书。穆桂英成了她一生的偶像,行侠仗义,行走江湖。她是强者的化身,她是智者的榜样。可是女人觉得学到死,也不会变成那样的女侠。女人的性格,也早就是上天注定的,她改变不了。她再一次地认命。


其实,人们总错误地认为,上天是公正的,上天是善良的。可人们错了。女人以为这世上所有的苦难都被她一手接住的时候,上天又给她开了个她不愿接受的玩笑:让她守寡。是的,让她守寡。她的那个曾经用一辆独轮车将她接回老姚庄,让她由闺女一夜变成媳妇的那个男人,在他那个总也死不掉的痨病老爹撒手人寰之后不到半年,也追随先父去了天堂。


最让女人不能接受的是,到男人死去那天为止,她都想不起他们俩相识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好象还没有开始,日子就那样马不停蹄地接踵而来。女人又懂得了那句俗语:死了男人塌了天。女人真的受不了了,她呼天抢地,号陶大哭。我上辈子到底作下什么孽了,老天爷这么惩罚我。女人又觉得,男人,本来就是个不存在的角色,从娶她回老姚庄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曾和她说一句话。他到她的世界里来,就是为了把她带入苦难,让她无路可回。是的,两个男娃,都十几岁年纪,一个女人怎么养得起啊。但是女人不哭。男人死在一个高粱穗通红的秋天,和他独轮车接她到老姚庄当媳妇,是同一个季节。族人把男人葬在了他们家的祖坟地——那片高粱地里。

走出高粱地,女人就再没流过眼泪。


到这个时候为止,女人还不是后来的海启娘。变成海启娘还要经过一系列她自己也未知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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