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养我的地方叫方冲,一个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地方。在我家东南面有一道岗叫方冲岗,而大门正对面还有一道岗叫对门岗。屋后是山,屋前是地。在方冲岗和对门岗之间,是条山沟沟,两座岗像横斜着的堤坝,将山沟沟围在中间,这就是方冲。在老大队部的位置,两岗有合拢之势,然水汽冲天,一溪凿山而出,汇入杨树河。后来我到访天门山,想起那句“天门中断楚江开”,对照如斯,方冲唯溪浅山低而势单力薄,其余不缺。
如果从高空往下看,方冲是个倒过来的大葫芦一样的地方。葫芦底在山顶,头枕青山,大肚子里散落着十几二十户人家,王、杨、汪、郭几姓混居一处。葫芦口就是一溪冲出两岗合围之处。站在自家门前,放眼望去,左边是山,右边是山,后面是山,前面远处还是山。
方冲这个小地方,就是被群山围绕的小村落。几条小路纵横穿越方冲而过。这其中,出方冲而往集镇方向的小路有三条。沿方冲岗有一条,沿对门岗一条,沿葫芦口一条。这几条小路又相互有路相连,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是也。这是纵向的从山里往山外走的路,而在山与山之间,横向的也有几条路相连。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从我们家门前经过的大路。所谓大路,是乡间形容往年没有通公路以前,路基相对宽阔,容两三人并排前进,走的人比较多的路。跟那些羊肠小道比起来,大路要宽敞和平坦得多,走起来相对比较容易,而且是连接隔壁几个村的主干道,走的人相对就比较多。
打我家门口过的这条路,东接金湾公山一线,西通大坪道义以远。走的人多,往年繁华之际,半夜都常有人亮着电筒或举着火把行走,引来狗吠一片。我爸常被狗吠声吵醒,在房间里低喝一声,小狗别叫,狗吠才渐渐息去。这些年,随着村村通工程的开展,乡村到处修路,而且大部分人家都购买了摩托车,原来的乡村小路就渐渐废弃,杂草丛生,不再有人走了。还打我们家门口过的人群中,大部分是短途的邻居和一部分不会骑车的老人家。他们仍然是习惯双脚赶路,脚踏实地对她们来说是一种安稳,而坐车往往会头晕脑胀,腿脚虚浮,大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冲靠山,而山里树多,尤以松树、杉树居多,杂以各种杂树乔木和低矮灌木。松树用途很多,松针晒干是烧锅引火的好东西,松树皮和松果都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而削了皮的松树锯成四十公分的寸段,配以菌种,用来窖茯苓最好不过。杉树多刺,引火烧柴并不好用,但杉树成年后长得极其笔直粗壮,是建房架屋的栋梁之材。房梁、楼板、门框窗台、楼梯,甚至老人家的寿材,也多以杉木为主。此外,山里面还有数不尽的各种乔木,我们称之为杂树,品种之多令人咋舌。
小孩子常年往山里跑,那时我们儿时探险的最佳场所。山里“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毛栗笑哈哈”,野果子多不胜数。农历三四月份有“六兜果”和“秤砣果”,五月有野生樱桃,六月的野毛桃已经红屁股了,七月杨桃可以摘了,到八九月,山里野果最多,野生毛栗成熟炸开,山楂也红透了,而山核桃也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草丛里等我们去捡。李子和杏子不再涩嘴,酸里透着甜,十分可口。十月份以后,深秋以至,红叶遍地,谷物归仓,老牛入栏。再过些天,大雪将至,父母也都歇了,再不往山里去。
方冲有水,虽溪小而流浅。然而,有水的地方总是孩子的最爱。一条小溪沿对门岗蜿蜒而下,水流潺潺,一到夏天,那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因为河小水浅,父母也不担心,放任我们在里面捞小鱼、捉螃蟹。山河河床狭窄,最宽处不过两三米,多以乱石为主,掺杂河沙淤泥,石头缝里伴生着水菖蒲、芦苇等等水草。我们翻开一块块乱石,大部分石头下都藏着一两只螃蟹,或大或小。大的有幼儿的拳头那么大,小的仅仅类似沙子般大小。大的抓起来,小的放过。等到足够吃一顿了,我们就回家。烧锅点灶,将螃蟹放盐水中洗净,扔油锅一炸。螃蟹瞬间就由黑变红,熟透了。那时候不懂,我们将螃蟹的腿和背部的壳抠下来,放在嘴里一嚼,咯嘣咯嘣脆,味道鲜美极了。其余的蟹黄什么的,看起来黄黄的挺吓人,全部扔掉。现在想起来,不免好笑,当时真是傻老帽土得掉渣了,螃蟹最精华的部分就被我们这样给遗弃了。
方冲的房子不像平原地区,都聚在一起。方冲的房子大多都是依山而建,散落在各处。以我家为界,有上屋、下屋,有对门、老屋,还有独门独户的零散几家。老屋是原来几姓人家杂住在一起的,后来慢慢家家都盖了新屋开始往外围搬迁。老屋反而显得空档了。在方冲,巴掌大的地方,但也划分了地名界限。除了上述以房子为据点划分以外,多还是以田地产量划分。比如上五斗、下五斗、长三户、长一旦等等。每一块田,每一块地,都有名有姓,让人铭记。
方冲的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淳朴善良,辛辛苦苦种地,辛辛苦苦挣钱,都是老实本分人。近些年,方冲年轻一辈大多外出求学打工上班,留在山里的都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幼童。他们固守着这一片山,一亩地,一溪水,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古老的作息时间并不因外面的世界的改变而改变多少。
我常年也不在家,但每次打电话回家,总能听说父亲又去哪家吃饭哪家喝酒了。这种乡俗,原本只在过年杀猪的时候,方冲的老少爷们才会聚到一起,去吃杀猪饭。小时候,一到过年,家家户户总要杀年猪。而杀年猪就一定要请大伙吃杀猪饭。所以,方冲在过年那一段时间里,肉吃的最多,酒喝的最勤,小孩子最幸福,大人最热闹,整个方冲都笼罩在一派祥和安乐的气氛下。
而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一方面家庭收入逐渐增多,往年吃不起的猪肉也可以随便买了;另一方面是由于青壮年的外流而导致山村如同空城,在家的老少爷们多少希望通过吃饭聚到一起热闹热闹,以寻求心里的安慰,不至于显得“青山空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