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端爷倚在琉璃厂萃宝斋门口,抬头仰望着天空中的流云,一双如豆的小眼睛里似乎蕴含着许多人世沧桑。
那云都是挨紧了的,又轻又薄,柔软得像一片片新弹好的棉絮,飘过房檐,浮过柳梢。有一股一股的风从街巷那头吹过来,荡起了枝条与旗幌,拂动了衣袂与胡须。
一阵强风把端爷吹回了神,他背着风吐了口气,挪动步子,转身迈进了萃宝斋的店门。
琉璃厂依旧是热热闹闹的老样子,那里面的人,眼光尽是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不知道还有谁,能像端爷这样,闲的没事儿去瞧那天上的云。
端爷进了萃宝斋里,左手攥起一把紫砂壶,右手拿了把小号鸡毛掸子,细心掸着博古架里的灰尘。那博古架中的骨董器物,乍看之下,有青铜器,有陶器瓷器,有木器玉器,不一而足,形态各异,琳琅满目。
端爷放下鸡毛掸子,把手小心探进架子里,将一尊观世音菩萨的陶瓷坐像摆摆正。他凝望着观世音的慈眉善目,左手举起茶壶,将壶嘴准确地送进嘴角吸了一口,随后心满意足地微微点着头。
忽然听见店门有响动,端爷忙扭了头去看。
原来是有客人推门进了店来,这先头进来的一位,是个熟人,琉璃厂里开店的同行,靠走街串巷收购古玩起家的莫掌柜。
那后进来的一位,却实在是新奇,竟然是个穿着兵服的军爷,肩上挎着个背囊,刚一进门就驻足四下打量起来。
莫掌柜高声招呼道:“哟,端爷,难得您老这么清闲,我来给您添桩生意!”
莫掌柜抢前几步来到端爷身边,使着眼色悄悄说道:“您瞅见没?后边这位军爷,腰里别着家伙,横着呢,可是惹不起——您老给他的东西掌掌眼,我是没那能耐,怕小命儿送他手里,嘿嘿,只好往您这儿推,您老见多识广,应付得来——”
见端爷没有怪罪的意思,莫掌柜又回身走近那位军爷,陪着笑道:“这位爷,这就是咱琉璃厂鉴宝物的大行家端爷,全北京城找得着第一个,就找不着第二个!得嘞,地方带到了,我得回去看店去,回见您呐!”话说完便急匆匆带上店门走了。
那军爷大步走到端爷近前,把包裹往旁边桌案上一搁,几下解开绳结,露出了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接着,又打开盒子的锁扣,掀开了盒盖。
端爷着眼看去,盒子里面有黄绫子布包着的一团。
那军爷做完这些,伸手一指那盒子,用一嘴的东北腔调直愣愣说了一句:“瞅瞅,这东西值多少钱!”
端爷也不在意,打开黄布包,看见裹在里面的,居然是一件其貌不扬的小铜香炉。
他把香炉托在手里上眼一番鉴看,脸上竟然渐渐变了颜色。
“老头儿,值多少钱?快说呀你!”
端爷拿眼照照这位军爷,眼珠子轱辘一转,又瞟瞟香炉,好似计上心来,不慌不忙地问了句:“军爷,听您这口音,您是打东北那‘嘎达’来的吧?”
“是啊,咋地啦?”
“不咋地,不咋地!我这些天就老听说奉军进了关,要跟直军开战了,有这档子事没有?”
这军爷有点诧异:“嘿,你老头子耳朵挺灵通,什么都知道啊?我就是从丰台过来的——哎,你说我跟你扯他妈什么犊子,快给老子看货要紧!”
“要看!要看!”端爷谄笑道,“我就说嘛,一看您就雷厉风行,气度不凡,打您一进这门儿,这店里的气场都不一般了。奉军里要都是您这样儿的,打仗保准赢,保准赢!”
军爷受了奉承,憋不住乐了:“嘿嘿,你还真有眼力价儿!告诉你,我们张大帅可是逢战必胜,过不了两天,我们就他妈接管了你们北京城!”
端爷:“哟,真的?那可好!祝您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到时候,还有劳军爷罩着点儿生意,我眼下先跟您讨个好儿,这趟掌眼就不收您钱了!”
军爷笑了,朝着端爷点了点脑袋,又冲着铜炉抬了一眼。
端爷会意,接着补说了一句:“这骨董啊,就像人,真的赝的,到代的还是近仿的,有气场没气场,明眼人是一观便知。就说您吧,就算不穿这身军衣,也自带着气场,可有些个人,就算穿了一身龙袍,它也不是皇帝,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端爷把那铜炉举过了头顶:“军爷,您大老远跑过来,再怎么着,我也得跟您说句实话不是——这玩意儿呀,它穿了龙袍…”
端爷几句颇有深意的行话,把那位军爷说得是一脸的蒙怔。
天儿还早,云还在头上飘,那些轻柔的棉花朵,看似一层一层的拥挤起来,像要絮上一床棉被。
还远没到打烊的时候,端爷却给萃宝斋的店门落了板上了锁,然后去到附近的酒馆里,抱了一小坛老酒出来,顺着胡同向家里走去。
他一张老脸上面古古怪怪的,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只有那一丛银须,随了颠簸的脚步一颤一颤的不停动换。
端爷的家里倒是清净,偌大的屋里就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守在桌前坐着,脸色潮红,目光如炬,已然颇有醉意。桌子上面放着那坛子老酒,一只小酒碗,另有一小碟花生仁。
怪异的是,那桌子正中,竟还竖着一副灵牌。
端爷捏起酒碗边沿,朝着那灵牌一晃,嘴角一咧,笑道:
“知道我眼多尖!那铜炉谁看不出来,我还能看不出来?没跑儿!这件仿品我刚过了眼,你说这才几天,就让人转了手…我多实诚,告诉了那当兵的说,手艺再好也是个赝品,嘿嘿,那当兵的当场就变了脸,说要回报长官…我又给他出主意说,您那长官若是有心想得真品,得寻这铜炉的源头,准是拿近仿的出来糊弄事儿,手里必定有真家伙!哈哈哈!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端爷喝下了那碗酒,放下酒碗,直勾勾地望着一会儿那块灵牌,跟那灵牌又嘟嘟囔囔说起话来:
“翠云,你怎么了?不乐意?我告诉你,你还甭不乐意!听我再给你说道说道,嘿,就该轮到我不乐意了…唉!你不想听我说道,我也得跟你再说一遍…”
“你得帮我记记,这事儿,是不是要打慈禧老佛爷那会儿说起?那慈禧老佛爷,就好个参禅礼佛,喜欢用那铜炉焚香,还喜欢换着花样儿用,还真把自个儿当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把个紫禁城里弄得真个是‘佛光普照、一片祥和’,没错儿吧?…你是明白的,那内务府造办处的作坊,荟萃了能工巧匠,朝廷里吃的穿的摆的玩的器用,无所不包,纯粹是个‘百工坊’…搁内务府的人和太监的嘴里,造办处就是‘揍笨处’,谁本事不高,手脑不灵,来了也只有挨揍的份儿…”
“…那年,我还是个学徒,跟着我师傅就进了宫,好歹在那‘揍笨处’里当着差,直到那李鸿章李大人从琉璃厂花重金弄了个宣德炉敬献上去,老佛爷凤颜大悦,非要让造办处照原样仿造…这懿旨一下,把我师傅活活给愁死,整天窝在作坊里,累得吐了血,最后还给病死了…哎!”
端爷想起了死去的师傅,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接着絮叨:
“认识他,也就是那时候的事儿…他跟我这民间出身不一样,人家是个包衣三旗佐领内管领下苏拉里挑出来的家内匠役,进来就像镀了层金…嘿嘿,还跟我称兄道弟,偷了我师傅的手艺,还愣说是自个儿的,我是让他给糊弄惨了…到了儿,仿了俩铜炉出来,拔了份了,受了赏了,升了官了,还假模假式地给我戴高帽儿,我手给他一挥,去他地…”
“…这些个事儿,我都能不提——可不能不提的,就是那年,我让朝廷放匠派出去,几个月回来,竟然就有人趁火打劫,你竟然就跟他成了亲?我说他成天别着火印腰牌出宫干嘛去…咱俩认识了几年,你就算不跟我,跟谁不好,你跟了他?难道你就没瞅出来,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娶?…翠云啊翠云,我有那么不成气吗我?你的心是铁打的、铜铸的?怎么就那么忍心,在我心上戳上一刀?我这几十年呀,孤苦伶仃呀,意冷心寒呀,都是为着你,才好歹开了家店铺,残喘苟活,可你还不搭理我、惦记我。因为那个仇人,自己早早断送了性命,又是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端爷诉至痛处,借着酒力,眼里滴出了老泪。他索性站起身子,抱过酒坛,一仰脖往自己嗓子眼儿里面咕咚咚地灌。灌完了,打了几个酒嗝儿,兀自气咻咻地说着半梦半醒的酒话:
“哼!这个梁子结了几十年,我玩着命的自己把心焐热了,就是等着今儿这样的机会!爱怎么着怎么着,我这老脸皮,厚实!报不了现世仇,我就报了他后世仇…哼哼!这一回,那当兵的发了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等着瞧翠云,我保准让他图家没好果子吃,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兜着走!兜着…”
言语中的愤懑虽意犹未尽,但端爷酒力上涌,眼前昏黑,晃了两晃,身子一下子趴倒在桌子上面。桌子一晃,连那副灵牌也被猛地一带,啪塔一声倒了。
外面,原本是透明的天盖儿,现如今被蒙上了几条老棉被,颜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受过风雨的人都知道,这一场雨说来就要来了。
风反倒是止住了些。有两只老家雀儿落到墙头,为着一粒土里翻出来的茅草籽,尖嘴儿对尖嘴儿,蹦蹦跶跶唧唧喳喳地掐起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