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他说: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
玉凤临终,他写:此时只觉忧患亦是身外之物,我惟是要看玉凤,好比我是花神出游,忽然要回到她的本命树,仍是一枝寂历的桃花。我的本命树就是玉凤,我与玉凤是二人同一命。
许张爱玲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写: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以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哪一幅好,即使只是只言片语的指点,我也才能懂它果然是非常好的。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他写: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着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叫我:兰成,我当时竟不知如何答应,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是说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得叫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他逃亡前对小周说: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不可哭坏了。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时已薄暮,医院里暝色荒愁,小周执灯,与我在地上捡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两人的心意。
他说:我待秀美,即真心与她为夫妇,在温州两人同同走街,一面只管看她的身上脚下,越看越爱,越看越亲,越看越好。
一枝说:你莫抛弃我的呀。他答道:等到可以回中国,我与你到胡村去上坟。
他说:我自从与爱珍结婚,真是谪堕了红尘。
他一路走,一路爱,一路弃,一路忆。
他爱每个女人都是真的,都是有情的。他说: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每个他爱过的女人,在他笔下都是几乎完美,从纯情少女到泼辣少妇,从绝色佳人到旷世才女,没有一个不好。
于政治上,他算声名狼藉;于情感上,他属狂蝶浪蜂。但于文字,全是《诗经》里的一派平和明媚,乐府里的万千韵律。
关于他,关于情,关于纷争,我无心卷入。读他的文字,我却不能置身于外。那些遥远的,宽广的的宁静,都是无边无际的。文字是写作者的一重梦境。谁能说,梦不是生命的一部分?天长是天长,地久是地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间无数是我们的向往,若是真有了,怕也是爬满了虱子的一袭长袍,为了遮羞,只好忍痒穿着。
如果她享受过金粉金沙深埋里漫山遍野的今天。哪怕只有一刻,谁又能说他蓄意执迷,她假意不悔呢?
若是文字不朽,他也终当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