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續
也許沒有哪一個作者像蒙田那樣,如此關注從我們身、心之間的聯繫中,能看出人類有哪些更普遍的共性。“如果人都是相同的,”他寫道,“我們將不能區分彼此;如果我們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那我們就無法把彼此當成同類。”
他書名塞內加冷峻的斯多葛主義教諭,對“個人”有好處,普魯塔克的思想更“溫和,更適合社會”;他認同亞里斯提卜的觀點,說安娜哲學中得到的最大益處,是跟任何人交流,都能開誠佈公,暢所欲言。
自我知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增進我們對他人的意識:“說實話,幽居獨處的時候,我的所思所想反而變得更為廣闊。”他說我們經常是在接觸他人的過程中而對自己有所發現;……:
我從少年時代起,就訓練自己把別人當成觀察自己的一面鏡子,已經形成了牢固的習慣,當我想到這方面時,有關的一切,表情、脾氣、話語,基本都逃不出我的注意。
如此一來,自我知識就與我們對他人的知識捆綁在了一起;通過瞭解自我,我們也就得以窺見所有人共有的,“人類的普遍模式”。
(五)
蒙田對殘忍行徑的這種反應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如他所說,他生活在“一個充滿了種種讓人難以置信的暴行的時代”,但是他說,他絲毫沒有因此“而變得習以為常”。
在這個勾心鬥角、處處見疑的馬基雅維里主義時代,在這個一切表象都難獲信任的時代,蒙田試圖表明,在知識誕生的原初場景中,即當一個人與另一人相遇的時候,某些價值仍根深蒂固地存在著:“純粹的質樸和真誠,無論在什麼時代,總會找到機會,打開一條出路。”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人都會把自己聚合起來,形成社會。不管被丟在什麼地方,人們總會擠在一起,動來動去,最後各安其位,就像胡亂扔進袋子裡的東西,也會自動找好各自的位置,往往比你故意擺放的還要妥帖。
某種“必要性協調著人們之間的關係,把他們帶到一起”,我們相互之間的關係,比我們自己所知的還要緊密;儘管我們的語言和理論,可能試圖逃離這種關係,去尋求某種超越我們自身的泊地,但這樣做,要冒著失去近在身邊的一切的風險。……我們針對別人所做的一切,都會反過來影響我們自己。
(六)
作為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同時也是把個人身體的在場作為自己言說的一部分的作家,蒙田的個人空間,就被保存在了這座獨一無二的塔樓之中。
當他望向我們的未來,他看到的是一種行將消逝的知識:與他人的關係決定了我們的存在,我們與他人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而塔樓圓形的牆壁,似乎使這種關聯性得以存續,使不可見的空間變得可觸、可嚐,變得厚重,內聚而非離散。面對現代社會的鬆散與距離感,蒙田提醒我們,決定了人是否倖福的,他的最深層、最迫切的需要,只在一個半徑很短的軌道上旋轉,所需空間可能並不比這間屋子更大。為此,蒙田努力讓哲學恢復其本來面貌,philo-sophia:不只是愛智慧,還要與它交好,靠近它,像朋友那樣,與它相逢,擁抱它。而過度欲求——“希望握在手裡的東西比手還大……或者邁步超越兩腿的跨度”——的危險性在於,它忽視了人們之間儘管密切卻一樣充滿不測的距離。
(七)
打開《隨筆集》,翻到開頭,在這裡,在他的《致讀者》中,蒙田彷彿不待敲門,就為我們敞開了大門的主人,對我們每一個人說道:
讀者,這是一部誠信的書。我在此申明,本書的寫作,純是出於家庭和私人的考慮,此外別無任何目的;沒打算對讀者有所幫助,也沒想過為自己贏得榮譽,那樣的目標是我力不能及的。本書專為家人和朋友所寫,以便他們失去我的時候(這必定是很快就要發生的事),可以通過它,喚起對我的習慣和性格的點滴回憶,藉助聽提供的養分,使他們對我的記憶更完整、更生動。如果我的目的是博取卋人的讚譽,我就會虛誇矯飾,給自己臉上貼金,或者盡力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但我想展現的是自己簡單、自然、平常的樣子,不必費力擺出一幅姿態,也沒有偽裝做作,因為我描繪的是自己。在公共禮儀允許的範圍內,我的缺點,我實際是什麼樣,都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據說,有些地方的人仍然生活在自然法則之下,享受著甜美的自由,如果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請相信,我會很願意拿出一幅毫無保留、完全赤裸的自畫像。
因此,讀者,我本人就是我的書的題材;你不應該把閑暇時光浪費在這樣一個瑣碎而毫無價值的話題上。
那就再見吧。蒙田,於一五八零年三月一日。
在笛卡爾看來,自己的書是“真”,是“唯一主人的作品”;對蒙田來說,他的書則是交往的媒介,是作者與讀者,是米歇爾•德•蒙田和你相遇的地方。
同樣重要的是,蒙田把自己的作品描述為一部“誠信”(“bonne foi”)的書;借“誠信”一詞,蒙田引入了一系列豐富的聯想:在宗教意義上,無法領受聖餐者的靈魂,可因誠信而得救;在法律意義上,誠信是合約的重要因素;同時,也讓人聯想到婚姻,因為婚姻中不但有愛,也要有信任和忠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