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没有独立的手术室,一排排手术间整齐地列布在走廊的两侧,外围用铁栏杆圈出一层雄踞在住院部的顶楼。病人家属只得侯在铁门外,光打在惨白的墙上,冰冷又坚硬。
门不断被打开,活泼泼的生命不断得到裁决。他们就像觅食的鱼群,哪怕只是微微涟漪,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关于生命的消息。门被打开,随之溢出的气流掀起微微波澜,人群慢慢朝门边聚拢,悉悉索索地带着犹豫。
听到的是外婆的名字。妈妈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跑上去,接下来一个红色的小桶,里面装着一颗瘤。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连停留都没有,匆匆留下一眼又跑下去了。高跟鞋在楼梯间里响得清冽,直接、没有掩饰、不怯于表达的声音,就如同这个女人对她现在还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所表达的爱。
人群则因为那颗瘤骚动了起来,细细碎碎的言论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没有看见那个东西长什么样子,妈妈经过身边的时候,只看见她鬓发边挤着的排排汗珠。用力摇摇头,想把那些关于瘤的词语通通甩出去。抬头看向一直站在窗边毫无所知的外公,表情安慰——有时候耳朵不灵光也并不是件坏事。
几分钟被担心熬成了漫长的等待,妈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化验单,眼角凝着笑。良性,没有危险,生命,这三个词在她脑海里划上了等号。神明点点头,收回了他检视的视线,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轰然坠地,砸得一阵恍惚。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身体都变轻了。
喜悦静静潜游在空气里,游来荡去的偏就没有声音。医院似乎总有这种魔力,无论是喜悦抑或是悲伤都会被它慢慢消磨成一种对生命的敬畏,而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敬畏,是没有声音的。
局内人因敬畏而不语,而局外者常因困惑而不语,走廊里晃动着的空空的沉默,把“手术室”三个鲜红的大字,染成了灰。
永生也无法跨过去的河是什么样?没有无尽的宽,也没有作乱的波涛,安静的似乎并不存在,可却那么分明的间隔着此岸和彼岸的距离。我杵在门边,看着病房里他们的忙碌,失了神。脚尖不经意地触到了河水,冰凉、冰凉。
外婆意识是清醒的,麻醉只做了腹部以下。眼睛无力地眯着,外婆的眸子是棕褐色的,言语起落间都婉转着微波,水盈盈的却不清澈,很是浑浊,每每似要掉泪,眉头再一皱起,每天就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摸样。
我抱着妈妈匆匆忙塞进怀里的包,提着脚步,生怕太近会妨碍到他们,又怕太远不能及时帮到忙,几次都踩着前面的鞋子差点摔了跤。外公在她的右手边,表情一样的窘迫。
外公和外婆之间的相处和很多夫妇一样,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活常态。
外婆经常嫌弃外公像小孩子一样要这要那没个不停,但是外公拗起来的时候八个外婆也没办法,外公现在年岁大了,经常看着电视就开始打盹,外婆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做着自己的事情,真的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妇,爱对他们来说,是平日里不兴提的字眼,但在医院这个关口,爱好像有一种不表达就会来不及的急切。
妈妈让外公早点回去休息,把外公推出病房,就一头扎在病房里忙活起来。等一切都安置好,出门一看,外公坐在走廊外的病床上靠着墙壁睡着了,一量体温,发烧了,本来是照顾一个老人,现在是照顾两个老人,老妈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
外婆清醒之后和外婆讲这段故事,外婆对着外公又开始骂咧咧地教育,外公一副就是要陪着你的表情也是让外婆没了脾气,放下一句“懒得理你”就躲进了被子里。外公乐得清静,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风扇吱呦呦地抓着,我看着他们,心想外婆肯定在被子里偷笑,外公嘛,肯定又开始打盹了。
应该什么时候去爱,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张你知道答案也填不好的试卷,爱跨不过去,从来都不是因为时间,而是距离本身。
天刚破晓时的太阳是冷的,刚被天空从水里捞起来,似乎还拎着湿淋淋的月光。而午时的太阳又太过热烈,四处冲撞的光线,让人焦躁不安而无法直视。
只有黄昏时分,斜晖脉脉的光影尚还裹着大地未散尽的余温,这才美好了每一双眼睛。美丽但凡是绽放到盛时,只微弱了片刻便会被视为凋零。夕阳纵然是无限好,黄昏落尽也再无他。
人是如此,待到迟暮之年才知什么最为珍贵,感情愈是如此,只有待到即将凋零的迟暮时分,才肯放下身段,不加粉饰地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