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的冬天多雨,即便雨后也很少见晴,时常雾霭沉沉,阴郁而漫长。
一位娇小的老婆婆佝偻着腰,手里拉着小推车,带着满心的虔诚小步挪向寺庙。早起上班的年轻人与老婆婆对向走过,过去与未来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交叠。
年轻人谋生计,老年人寻寄托,世道在变,选择在变,但人或许并没有变?
“是啊,没变。”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婆婆背后传来。
老婆婆闻声回头,忽逢故人一时语塞,只是半张着嘴痴痴看着那人。
“怎么?不认得我了?小莺哥儿。”男人仍旧像数十年前一般,顶着一头自来卷,抓起一颗花生米,随意地丢进了嘴里,嚼得那叫一个香。
“师......父......师父!”老婆婆瞬间恢复了孩童时的模样,兴冲冲地奔到了师父的怀里,把他手里的花生米都撞落了。
“还这么冒失!一点样子没有!”师父假装生气,敲了下莺哥的脑瓜。
莺哥捂着头,笑中带泪,仍旧痴痴地看着师父。
“我找制衣的李婶儿给你做了套衣服,以后唱曲儿可以穿,走!”说着师父便领着莺哥进了那破旧的老庙。
自记事起,莺哥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听师父说,那日他逃难至此,本想继续南下,却不想偏偏捡到了莺哥,一眼看下去动了恻隐之心,索性白捡个女儿,也好承了他的衣钵,便在此落了脚,老庙便成了师徒二人的栖身之所,也亏得二人,这废弃老庙也有了些许生气。
小莺哥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师父见了,眼前一亮:“这丫头还是得有几件好衣裳衬着啊!”
师徒二人一直靠街头唱曲卖艺赚点小钱,只够他们填饱肚子,哪里有闲钱给莺哥添什么衣服呢?这一身衣裳还是师父硬撑着自己那瘦弱的身板做了点出力活才赚出来的。可师父从不是个丧气的人,他懒得去想这些,于是开口道:“来一段,前日刚教给你的《长生殿.宫怨》。”
莺哥起范儿,立刻进入状态:“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师父坐在草席上,闭眼听着曲儿,手里拿着根草跟着拍子左摇右摆。
这唱词一句一句接着,周遭也随之变化着。
转眼莺哥十三岁,初现少女之美。鹅黄色新衣衬着粉扑扑的脸蛋,额前的碎发与她的可爱模样正相称。师父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他仍穿着那件旧衣,只是多了几个补丁。老庙已有了寻常人家的模样,父慈女孝,虽清贫,却不乏快乐。
莺哥十五岁,外族侵入,老庙虽远离前线,却无法逃过生活的难,前方战事吃紧,后方苛捐杂税,从来都是百姓的苦。可师父仍想办法给她添了新衣,一抹淡绿恰到好处。莺哥一边唱着,一边红了眼。
十八岁,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人间已换了山河,百废待兴。老庙生活也随之恢复平静,师父坐在草席上就着花生米饮酒,仿佛在为未来庆贺。莺哥身着淡粉新装,举手投足已略有女子风情。老庙窗外,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望着她出神,不料却被师父发现,抄起柴火棍就把他撵走了。
二十岁,江山风光正好,莺哥身着大红喜服,与师父依依惜别,即将嫁予她心仪的有志青年。师徒二人相顾无言,百感交集,只是流泪,临走道一句祝福,欲说还休。
二十五岁,莺哥已儿女成双,生活本是幸福美满,却一身旧衣回到老庙疗养。原是那有志青年一心参与革命,生怕出身不清不楚的妻子连累了自己,为自保竟主动揭发妻子过去卖艺是不入流不自重的行为,一口一个为了孩子,莺哥懒得争执,便收拾行李回了老庙。时有与那青年一派的人上门骚扰,师徒的生活更难了。
二十八岁,青年为躲避党派之争,跑下儿女独自逃难,害得无知小儿葬身于火海。莺哥失了儿女,伤心入骨,领悟了那宫怨之怨,幽幽道:“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泪水滴湿了素衣,师父躲在老庙的墙角抹了抹眼泪。
三十岁,争斗平息,终于安稳,奈何师父旧疾复发,加之新病难医,撒手人寰。莺哥披麻戴孝,跪在师父灵前,仍旧唱着师父最爱的《长生殿》。埋了师父,莺哥便收拾行李离开了老庙这个伤心地,歌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唱了?”师父关切地问。
“你都不在了,还唱什么啊?”莺哥叹气。
“我还想看看你自己这六十年是怎么过的呢?”
“不念了不念了,无非是随大流,草草活了六十年。”
“随大流?随大流,也对,我也是随大流逃了难、捡了你。”
“无论是什么人物,都逃不出这大流。我以前也会想,如果没发生那些不好的事,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带着你享受天伦之乐?我也恨也怨,为什么我要经历那些,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不过是赶上了。”
“赶上了?”
“我恰好就生在那个年代,那时候的社会既然是那样的,我这么渺小的人怎么逃得了?”
“是啊,和社会相比,人太渺小,我们以为的长长久久不过是历史的一个瞬间。”
“我们恰好就走到了那个瞬间,就算没有我们,还会有其他人,对于社会的前进而言,人就只是人而已,名为人的一个小因子,恰好被发展所需要,所以才经历。”
“这样想的话生活会很丧气的。”
“无法摆脱的局,在意有什么用啊?我这漫长的一生夹杂着人间悲哀喜乐,爱恨情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巨大了,这或许就是社会给我的回馈吧,哪怕只是他微小的一部分。”
“丫头,时间到了。”
周遭的一切快速变换,莺哥又变回了老太模样,老庙旧址上的新庙正立在眼前,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昏迷的老婆婆被众人急忙抬上了车。
“走吧,你又可以年轻一回了。”
“总有人年轻或是老去,何须执念于岁月。”莺哥坦然一笑。
谈笑间,前尘往事散去,社会的车轮仍在向前,总有人在经历着你所不及的苦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