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芳陷入了极其恶劣的心情中。

今天下班后她做了超声波。赵晓璃笑容可掬，非常高兴：

“啊，终于能看见了！你们会生个女孩儿！”

欧阳菲菲当然在场，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林雅芳由于苦闷，差点儿放声大哭。

赵晓璃这位医生有着动物般敏锐的感觉！——她显然注意到了。当女士们走出办公室，她和欧阳菲菲道了别。请林雅芳留了下来。斟上了茶，例次讲了一些常识：不能太依恋孩子，对她来说，孩子是别人的，翻来覆去地讲……

林雅芳努力使医生相信，她对孩子（女儿）没有任何感情。心里却在痛苦地想：把女孩儿从她身边抱走的那一天，将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当她走出医院，双脚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儿童用品商店。

她说服自己：只是好奇地看看——自丽颖出生后，过去这么多年了，货品有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那些小小的连体裤、儿童帽、软底鞋、花边毯子、色彩鲜艳的枕头 —— 使她在新生儿物品中流连忘返。她挑选着衣服，用手触摸着判断布料的好坏。

售货员走近她，关切地柔声细语：

“宝贝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林雅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脱口而出：

“女儿。”

“噢 ~  那您特别特别幸运！” 售货员热情地说，“在这儿给男孩儿选有意思的东西难，给小公主的东西却应有尽有。您看这条裙子，出院那天穿怎么样？”

她递过来一件镶着白色花边的漂亮裙子。

林雅芳小心地拿着这件小小的艺术品。柔软的布料，整齐的针脚。是的，不能穿连体裤了，她们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女孩儿 ，至少在出院的那个盛大日子里，应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甚至没看价签，就回道：

“我要了。”

“我在做什么？！” 一个绝望的念头闪过脑海，“什么出院的裙子？我生下孩子后，甚至都见不到她！合同中专门规定：不要求看孩子，不试图把孩子靠近胸前。把她从妇幼保健院带走的，不是我和佳楠，而是菲菲和海东！”

突然，她的脑海中又冒出奇特的想法：我和腹中的小生命整整九个月在一起，合为一体，然后 —— 将永远分离。

林雅芳匆匆擦掉脸上无意中流下的泪水。售货员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了她激动的情绪，自信地说：

“不能给宝宝提前买衣服，这是偏见。老太太们的胡说八道！您只要想像一下，要是推迟到生前再买，老公会给你买回来多少没用的东西！往那边走，我给你看双鞋。非常适合配这条裙子。”

林雅芳 —— 像被施了催眠术 ——又买了鞋子。鞋子那么小，只有她手掌的三分之一那么大。

她像子弹一样飞出商店，脸上流满了泪水。徒劳地试图说服自己和小公主没一点儿关系。这个孩子—— 她的！然而头脑中竟闪过任性的念头：说服佳楠，把女儿一抱，把住宅抵押贷款 —— 让他们告去吧！—— 离开中国。去到一个靠近温暖大海的地方。永远。每当傍晚的时候，牵着两个女儿的手在海边漫步。

“我是精神病吗？菲菲和海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们！他们还是对的。孩子 —— 是他们的。”

林雅芳绝望地踢了一下绊在她脚上的塑料瓶。这次踢得相当精彩 —— 大约有一百米，一位路过的老奶奶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捻了捻。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我是张海东，” 电话里响起一个笃定的声音。

“喂？”林雅芳迟疑地说。

对菲菲的丈夫她一直怀着戒备心理。似乎总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藏在他礼貌的笑容里，总是严谨的话语里，以及他可敬的面具下。有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当菲菲和她的海东刚刚相识，林雅芳认真地劝说女友，说她的这位爱慕者可能是一个隐藏的狂暴的人。

然而，菲菲那时把雅芳的话当成了笑谈。现在，生活证明：女友做了正确的选择。张海东开创了锦绣前程，以皇家方式供养着妻子，生活过得甜蜜而愉快。

但是，他找她做什么？

“林老师，”女友的丈夫用一种正式的语气和她谈起来，“我要和您见面。事情很紧急，所以，请您今天安排时间见面。”

“啊 …… 发生什么事了？”

“我可以去您家所在的小区，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到。方便吗？”

“好的，我等您。您一到就给我打电话，我家的门铃坏了…… ”

“不，林老师，我不上楼。我需要与您私下见面。”

“好吧。”她叹了口气。

也许，张海东想和她谈谈菲菲？最近这段日子，她确实表现的很奇怪。胡搅蛮缠地监视着雅芳。天天晚上打电话 —— 还总是打家里的座机。不事先打招呼就来做客。在深秋的公园里，菲菲大闹了一场，雅芳永远也不会忘记。过去的学生昊天 —— 当她向他坦白了一切的时候 —— 非常震惊。他一缓过神来，立即不假思索地说：“林老师，抛开他们所有人！佳楠，菲菲。带着丽颖，嫁给我吧！”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男孩儿，以后再不许说类似这样的话。

“可是，” 雅芳难过地想，“我和菲菲俩都有点儿疯了。”

在莫名的热情作用下买的裙子和鞋子都是用透明塑料袋儿包的。还好，在包里发现了深色袋子。为了不引起张海东的戒心，林雅芳把买的东西藏到深色袋子里。

菲菲的丈夫到了，她感觉像是一瞬间。

他亲自开车来的，以前林雅芳看到他时，他总是和司机一起。他勤快地跳下车为她打开车门，越野车的门槛儿高，她差点儿被绊倒。不自然地斜靠在光滑的皮座椅上，她想：难道现在 —— 像菲菲一样 —— 他也来责问她吗？让她更小心地对待他们的孩子？

张海东没有找茬儿。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说：

“林老师！我是来和您谈咱们之间的合同的。合同里关于支付条款的部分，您能提示我一下吗？”

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儿看着他。张海东 —— 一位成功的商人 —— 竟然不记得和钱相关的事情？

然而，他犹疑地，好像在记忆中极困难地搜寻着，说道：

“好像，我们已经支付了您预付款？三十万元吧？尽管在一般情况下，孩子出生后才支付代孕母亲的报酬。”

“是的，但 …… ”

“我记得，”张海东打断了她，“您有特殊要求 —— 我和妻子同意了。如果您突然失去了孩子，结算条款如何办理呢？请赐教。”

“噢，别这么说！” 她发火了。

张海东从经济师的角度评价了她的激动情绪。他点了点头：

“我理解。您希望得到全部酬金。”

“问题不在这儿！”她冲动地说。

随后，脑海中一片空白。停，情绪。对这个张海东应该非常小心。她放缓了语气：

“我指的是，菲菲非常需要这个孩子。我也会尽量照顾好自己。”

“但是，”深情的丈夫撅起了嘴唇，“如果现在 —— 今天，或者明天 —— 您做流产，我与您，我是这样理解的，结清了？还是在支付条款中，双方还有某种义务没完成？”

她很难平静地讨论这个话题，但是林雅芳努力控制着自己。说：

“这取决于具体情况。如果医生鉴定流产是由于错误的生活方式或某种我隐瞒的疾病造成的，那我应该返还你们所有的检查、做试管婴儿和药物的费用。还要付罚款。而如果我没有过错，那么你们应该付给我补偿金。说实话，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万美元。”

“明——白了。”他陷入了沉思。

“但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林雅芳微笑了，“医生说，现在，从十四到二十二周，—— 是最平静的时期。”

她犹豫了一下，问：

“是菲菲让你来的吧？检查我生活方式遵守得怎么样？”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嗯…… 她很担心 …… 让我尽最大努力珍重自己。让我别去上班了。尽管我们说好了，我要把学生们带到四分之三学期。”

“不，林老师，”他皱起了眉，“我找您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因为我和菲菲要离婚了。”

“什么？！”

“唉，”张海东平静地耸了耸肩，“这是解决了的问题。现在让我们看一下我们家庭生活中没被注意的暗礁。您把它只是作为客观现实来接受吧。我和菲菲要离婚了。我不愿把孩子留在复杂的环境下。所以，我和您商量，采用文明的方式结束您的怀孕。我不知道，按您现在的孕期，做微创人流，晚吗？”

“我 …… 我根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轻轻地提高了语音：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情况变了。我想终止和您签的合同。采取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条件。让孩子见鬼去吧。您留下预付款，和 …… 我再付给您两万美金，弥补给您造成的不便。现金，什么税都不用交，满意吗？”

“您疯了吗？”林雅芳下意识地抱住了肚子。

“您认为太少了？”他冷笑了一下。

“您现在 …… 您是在劝我杀人，”她轻轻地说，“孩子已经有了手，有了脚。她都会笑了！”

“第十五周？多愁善感的胡说八道。” 他打断了她。

“不管多少钱！”林雅芳炸了，“我不是您的玩具！想要 —— 就植入个孩子，改变主意了 —— 就毁掉！”

他耸了耸肩：

“没别的办法。”

“您可能没有！我有！我不会让您随心所欲地杀死孩子！”

“您拿她怎么办？”张海东冷笑。

“做女儿，抚养她。当小姑娘成年了 —— 全部告诉她。再把您指给她看 ……  败类父亲。”

“林老师，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位非常明智的年轻女士，”张海东叹了口气，“但是现在，请原谅，您表现得像个任性的孩子。您想想：处在您的位置，为什么您要别人的孩子？您的丈夫，”他冷笑了，“会怎么对待她？而且按照合同，您不能把我们的孩子据为己有。”

林雅芳冷冷地说：

“合同上一个字也没写，遗传学上的父母能让我去做流产，仅仅因为他们想这么做。”

“我不懂，您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懊恼地说，“三十万元您已经收到了。再加两万 —— 算了，您说服我了！ —— 三万美金，事情一结束，我马上支付 …… 不用生，身体没遭受痛苦，学生们您也不用放手了。您还想要什么？！”

怎么向他解释？

“张海东，您没有孩子，您不懂……这样说吧，为了三万美元，您会同意杀死亲生父亲吗？ ”

“林老师，” 他的嗓音中流露出真挚的不安，“我与您在鸡同鸭讲，我很难过。”

然后突然大吼，惊得她差点儿跳起来：

“反正你必须做流产，你躲不过去。你不想好好谈，那我就派兄弟来。他们会强行给你刮掉。”

她看着他扭曲变形的脸，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就好像他现在要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接着突然脱口而出：

“张海东，您听听《小夜曲》。您妻子说，这对神经系统非常有益处。”

车门儿没上锁，林雅芳跳下了车。

“等等！”张海东在后面喊道。

而她早已落荒而逃，快速地沿着人行石板路穿过儿童广场离开了，走向家的方向……

张海东没有去追她。汽车轮胎发出一阵匪徒般强烈的摩擦声，黑色越野车绝尘而去。

林雅芳精疲力尽地坐在路旁的长凳上。怎么办？跑回家，向老公寻求帮助？但是不安的怀疑使她忧虑 —— 一旦张海东是对的呢？一旦佳楠不愿抚养别人的孩子，劝她接受张先生“慷慨的建议”呢？

这时她突然想到：张海东（不是没有原因的吧？）一句话也没说，菲菲是如何看待他的想法的。她一定不会让人杀死她的女儿。

应该给她打电话。

林雅芳还没来得及拿出电话，突然肚子传来一阵剧痛，就好像尖锐的獠牙咬住了它。林雅芳惊骇地看见浅色裙子上渗开不祥的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