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泅入古籍修复室的窗棂。
苏晚捏着羊毫的手腕悬停在宣纸上方。
玻璃展柜里那方宋代洮河砚台泛着幽绿的光,像极了陆教授今早在课堂上穿的竹青长衫。
“这方砚台是明代仿品。”温润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苏晚的笔尖在《快雪时晴帖》摹本上茵出一团墨渍。
转身时险些撞翻案头盛着明矾水的天青釉瓷碗,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
陆明远松开青釉瓷时,尾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发颤的手背。
他袖口散出的檀香混着古籍特有的沉香气,在苏晚耳后烧起了一小片绯红。
“真迹的冰纹应该更细碎,”他俯下身指点摹本上的裂痕,松垮的银灰领带垂下来扫过她手背,“像初春河面的冰凌。”
这是他们第三次独处。
上周的文学鉴赏课上,这位新来的客座教授用金丝楠木镇纸压平她翘起的作业纸角。
前天在图书馆,他隔着《营造法式》的玻璃展柜,用钢笔在便签纸上画出汴京虹桥的木质结构。
此刻他衬衫第三颗纽扣折射着库房的射光灯,晃得苏晚眼前泛起细碎光斑。
“苏同学对古墨很有研究?”陆明远拾起了些许银朱颜料,“明代方于鲁的青麟髓,用熊胆、珍珠粉和麝香调配。”
他突然将指尖按在自己喉咙处,拉出一道暗红的线,“就像这样的点在美人颈间。”
修复室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嗡鸣,苏晚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碎了满室寂静。
她慌乱后退时倒了笔架,七支狼毫笔滚落在陆明远擦得锃亮的牛津鞋边。
蹲下身收拾的瞬间,她瞥见他挽起袖口的小臂内侧,一粒朱砂痣在冷白皮肤上灼灼如血。
“下周带你们去省博看《韩熙载夜游图》修复过程。”
陆明远将捡起的紫檀笔架放回原位。
袖口滑落遮住那点殷红,“苏同学可以当我的临时助教。”
他离开时带起的风掀动案头宣纸,苏晚看见他夹在《考工记》里的洒金笺飘然落地——
有一美人兮,清扬婉兮。
雨丝敲打着库房的雕花木窗时,苏晚终于鼓起勇气展开那张洒金笺。
背面用瘦金体写着两行小字:“周四下午三点,听雪茶室见。明远。”
笺纸边缘印着缠枝莲纹,浸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当晚寝室卧谈会,林晓棠突然从床上探出头:“晚晚,听说米最近总往古籍室跑?”
上铺的周媛媛咔擦咔擦嚼着薯片接话:“那个陆教授是不是又让你当免费劳动力?”
“陆老师只是指导我作业。”苏晚把洒金笺藏进《历代名画记》扉页,青铜书镇压上去时发出沉闷的响。
她想起白天陆明远讲解《千里江山图》矿物颜料的样子,青金石粉末在他掌心泛着星空般的光泽。
林晓棠翻身下床,踩着毛绒拖鞋啪嗒啪嗒走到她身后。
镜子里映出闺蜜凝重的脸:“上届学姐说,他给每个得意门生都送过洒金笺。”
沾着护手霜的手指突然按住那本《历代名画记》,“去年有个女生因为他差点退学。”
窗外惊雷炸响,苏晚手边的建盏跟着颤动,茶汤在兔毫纹里漾开涟漪。
她盯着盏底沉淀的茶末:“你们不懂,他看古画的眼神……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这话说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抓起毛巾躲进浴室。
热水冲刷过锁骨时,她鬼使神差地抚摸陆明远指尖划过的那片皮肤。
雾气朦胧的镜面上,她蘸着水汽写下《诗经》里的句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水珠顺着笔画蜿蜒而下,像一幅斑驳的杯拓。
周四的听雪茶室飘着雨前龙井的栗香,陆明远将崇祯年间的闵刻《牡丹亭》推到她面前。
苏晚的手指抚过“情不知所起”那句时,他忽然用湘妃竹扇骨挑起她鬓边碎发:“古时候的闺秀,都用这版本来启蒙情事。”
茶案下的手机突然震动,林晓棠的短信在屏幕上炸开:“我在茶室对面多咖啡厅!这个角度能拍到他所有的小动作!”
苏晚抬头望去,落地窗外果然晃过熟悉的鹅黄色卫衣。
再回头时,发现陆明远正在观察她瞬间苍白的脸色。
“冷了?”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袖口残留的体温裹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苏晚注意到它今天换了枚孔雀石袖扣,和她发簪上的青金石意外般配。
当他的手指掠过她后颈调整衣领时,玻璃窗外的林晓棠整疯狂挥舞着拍立得。
雨势渐渐大了,陆明远从公文包取出锦盒:“上一次你说喜欢顾二娘砚雕。”
打开竟是枚鱼脑冻端砚,雕着《西厢记》即“隔墙花影动”多场面。
他握着她的手触摸浮雕上的崔莺莺:“好砚就像好姑娘,要养在梨花木匣里才不委屈。”
回寝室的路上,苏晚在雨幕中紧紧抱着锦盒。
林晓棠的伞突然斜插过来:“你知道他办公室抽屉里有多少个这样的锦盒吗?”
伞骨上的雨水淋湿了苏晚的刘海,“每个受害者都有专属信物,我的傻姑娘。”
当晚苏晚蜷缩在被子里,打开台灯细看那方端砚。
暖黄光晕里,崔莺莺的罗裙褶皱中竟藏着极小的“蕙”字。
她突然想起图书馆档案里。三年前退学的学姐叫沈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