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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正在直播《第X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安葬仪式特别报道》。伴随着婉转低回的《思念曲》,在一群身穿绿色军装战士护卫下,礼兵护送烈士们的遗骸棺椁缓步进入烈士陵园纪念广场。在二十七名礼兵“砰——砰——”的枪声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铁锤哥。
那年冬月,我才十七岁,就和王家庄的王铁锤结婚了。结婚前,我和他从未见过面,我只知道他与我爹相识。
我十五岁时,我爹去采山货,不幸摔下悬崖,卡在老树上。幸好被进山打柴的王铁锤发现——他救了我爹一命。
交谈中,王铁锤告诉我爹:他和寡母相依为命,靠租老地主家土地、打柴卖和给别人浆洗衣服过活。因家贫,十八岁还没结婚。我爹闻言,立即把我许配给他,并约定:等我满十七岁再完婚。
轿子颠簸了好几个钟头,终于到达王家。拜完堂,送入洞房后,王铁锤局促不安地站在炕前,踌躇许久,才颤抖着手掀开我的盖头……我俩慢慢从陌生到熟悉,几个月后,我和王铁锤的感情越来越深,我叫他“铁锤哥”,他叫我“翠花妹”。他挑水,我做饭;他上山打柴,我也跟着去;他耕地,我播种……我俩相互配合,夫唱妇随。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甜蜜地过着。直到我俩结婚五个月后,村里的平静被打破了,来了一支工作队。工作队发动全村老少爷们把坏事做绝的老地主拉上台,狠狠地批斗一番,拉去枪毙。再把他家土地和财产全部分给了我们。
老地主的儿子偷偷跑出去,组织了还乡团,前来村里报复。铁锤哥见状,带着一群年轻人,提枪和还乡团战斗。我挺个大肚子,和村里的姐妹一起,给他们送饭。
经过数日激烈的战斗,还乡团终于被打败,老地主的儿子吃了一颗枪子儿,去地下投奔他爹了。经此一战,我们发现:只有拿起枪,打倒反动派,才能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土地。于是,整个王家庄掀起一股“父送子,妻送郎,父子一同上战场”的参军热潮。
铁锤哥也想参军,但他看到年过半百的老母和身怀六甲的我,又有些踌躇。我见状,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说:“去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的。”
铁锤哥终于去参军了。他离开那天,身穿笔挺的军装,胸前挂一朵鲜艳的大红花,看起来比新郎官还精神。我亲自把他送到村公所,分别时,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放心去吧,我和娘等你回来!”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铁锤哥……那时没有手机,我们主要靠写信联系。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收到他的信。
铁锤哥在信里告诉我,他们在训练、打仗之余,还学文化。后来,铁锤哥来信说他被首长表扬了,他要继续努力,争取早日立功。那时,我不懂“立功”是什么意思,却发自内心为他高兴。
铁锤哥参军三个月后,已经会亲笔给我写信。他在信里鼓励我学文化,还说:“等全国解放了,无论是种地,还是做工,都需要有文化的人。如果一直当‘睁眼瞎’,连我写给你的信都要请人念,有些话让别人念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听了铁锤哥话,我也决心学文化。正好村里在办夜校,我第一时间报了名。我白天做工,晚上打着火把去夜校上学。短短的三个月,我就学了两百多个字。
铁锤哥参军四个月后,我生了一个六斤重的男孩。孩子出生那天,我半躺在炕上,不停地呻吟,产婆在我旁边,不停地为我打气。当时,我在想:要是铁锤哥在我身边,该多好啊!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铁锤哥,你还好吗?
儿子出生后,我请婆婆给孩子起名,婆婆说:“你现在是咱家的知识分子,怎能让我这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子起?”见推辞不过,我略加思索,就给儿子起名王爱军,小名军军。
军军百日那天,我家院子里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和婆婆忙走出门,原来是村支书带着武装部的同志来我家道喜。这时,我才知道,军军出生那天,铁锤哥和他的战友正在辽西,和一个叫廖耀湘的大官打仗。最后,铁锤哥因活捉廖耀湘手下的一个军长而立功,我含泪捧着鲜红的立功喜报。默默地说:“铁锤哥,你在前线好好打仗,再立新功。我在后方努力劳动,多打粮食,让你们在前线不饿肚子。”
我把军军交给婆婆照看,和村里其他军属姐妹一起,组成农业互助组。一起耕地、一起播种,互帮互助。
不久,我又收到铁锤哥的来信。他说他在北平西苑机场见到毛主席了。我心里那个乐呀,简直比吃了蜂蜜还甜。
因我劳动积极、学习进步快,被村里的姐妹们推为妇女主任。组织她们忙生产、做军鞋,支援前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但,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躺在炕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总是浮现铁锤哥的身影。为了打发寂寞,我拿出铁锤哥写给我的信,一遍接一遍地读。仿佛他就在我身边陪我说话。我也给他写信,把我在村子里的点点滴滴,把我对他无限的思念,付诸笔端。
一年多过去了,小军军已经学会站,嘴里偶尔会冒出含混不清的“妈妈”。这时,我终于又收到铁锤哥的信,他说他在南方一个名叫衡阳的地方打仗,从他那里骑马去毛主席的老家最多两天就可以到……
我没法想象南方是什么样子,听说比我们这里热。铁锤哥在信里还说,南方人不吃高粱米窝窝头,吃的是红薯和一种像雪一样白的米饭。唉,不知道铁锤哥能不能适应南方生活、有没有吃饱?有没有被饿瘦?
军军一岁九个月了,会跑、会叫妈妈和奶奶、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他对爸爸,完全没概念。每次教他喊爸爸,他总是一脸茫然……铁锤哥,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高翠花,你的信!”邮递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忙跑出去,接过信拆开一看,除了信,还有一张相片,铁锤哥身穿军装,帅气逼人。
铁锤哥在信中说,他在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屿上,那里没有冬天,有一种像篮球那么大、只喝其汁液的水果,当地人叫它椰子。他还说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正准备找机会申请退役,回来好好陪我和军军……
从那以后,我天天想,日日盼。炒面时想着他回来就能吃上,教军军喊爸爸时想着他回来听见该多高兴。然而,我并没有盼回我的铁锤哥,却盼来他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
军军两岁半了。开始对爸爸有概念了,只要看见穿军装的人,他就叫爸爸。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炒炒面,突然,军军对着院子外面高喊:“爸爸,爸爸——”
我闻声扭头一看,是村支书陪同武装部的一位同志。那位同志看见我,忙走上前,问:“您是高翠花同志吗?”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他递给我一个文件袋,说:“这是王铁锤同志的。”
我用颤抖着的手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黄色纸片,纸片上写道:
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
烈字第XXX号
王铁锤同志于一九四八年六月参加革命工作,在某军某师某团任班长之职。不幸于一九五一年一月某日在水落山战斗中光荣牺牲。除由我军奠祭英灵外,特怀哀悼之情敬报贵家属,并望引荣节哀!持此证明书向某某县人民政府领取抚恤金及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其家属得享受烈属优待为荷!
此致
高翠花女士
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
一九五一年某月某日
真是晴天霹雳!我看完上面的文字,顿时双脚发软,打了一个踉跄,许久,我才回过神。我突然想起年老体衰的婆婆,于是,我找村支书借一步说话。我让村支书为我保密,甭让我婆婆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
婆婆最终得知铁锤哥牺牲的消息。她老泪纵横:“也许,这是咱们王家人的命,铁锤十岁时,他爹去跟着杨靖宇将军打鬼子,最后血染疆场……留下我和铁锤……没想到铁锤也牺牲在战场上……”
婆婆抹了抹眼泪,长叹一口气,说:“翠花,这可苦了你呀!以后,如果遇到合适的,你就跟他好,好好过日子吧!新时代了,我们不需要像过去那样……你还年轻,我相信铁锤在地下有知,也会支持你的……”“娘,” 我含泪打断婆婆的话,“我要等铁锤哥回来。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军军已经上小学了。那年冬天,一天晚上,军军哭丧着脸回到家,气冲冲地将书包往炕上一扔。问:“妈,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却没有爸爸呢?”我闻言,紧紧地搂着军军,放声痛哭。军军见状,也跟着大哭。正在厨房做饭的婆婆闻声赶来,得知缘由后,也大哭。
此后,婆婆曾多次张罗,让我去相亲,都被我拒绝。铁锤哥为国捐躯,作为他老婆,我得替他尽孝,为他娘养老送终……
三十年后,婆婆驾返瑶池了。临行前,她紧紧拉住我的手,说:“翠花,铁锤牺牲这么多年来,我们不知道埋在哪里。如果什么时候找到,记得把他接回家……”
婆婆走后的第四年,军军也成家了。军军结婚一年后,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他们两口子种地,我帮他们带娃。转眼间,又过了三十多年。娃娃们都长大,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已经是太奶奶了。我老了,日子也不多了……
几十年来,我经历了太多,所以该放下的,我早已放下了。唯独放不下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铁锤哥的遗骸,要是在我离开前,能够再见见他,该多好呀!看完直播,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听说国家正在帮烈士们寻找亲人,回国的烈士里有没有我的铁锤哥呢?
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铁锤哥写给我的信和照片,以及铁锤哥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让孙子给我送到退伍军人事务局。
今年清明,退伍军人事务局的同志派车把我们一家接到沈阳,说是找到铁锤哥了,让我们去祭奠。
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下沉式纪念广场周围苍松肃立、翠柏含悲。环形的英名墙仿佛是母亲展开双臂拥抱归家的孩子,慈爱的胸膛和温柔的臂膀便是烈士英名墙。英名墙内侧一百三十八块黑色花岗岩上密密麻麻镌刻着十七万四千四百〇七名志愿军烈士的姓名。
献完花后,我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英名墙上的“王铁锤”三个字,双目噙泪,轻声低喃:“铁锤哥,七十多年不见,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