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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四期“等待”征文活动。
引子:亲爱的,今生我错过了你,来生你还愿在村口等我吗?
一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这段时间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今天太阳总算露出了它灿烂的笑脸,阳光照在金鸡岭上,一扫半月而来的阴霾,照得人心里都暖烘烘的。鸟儿扑打着翅膀,飞到高高的树丫上,用最美妙的歌声呼唤着同伴,共同讲述着春天的故事。蝴蝶翩翩起舞,在花丛中演绎着梁山伯与祝英台当年的传奇。
靠山庄上,大财主沈家张灯结彩,前来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今天是沈财主宝贝女儿沈月月出嫁的好日子。沈老爷子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贺。可是,直到太阳偏西,李家迎亲的队伍还没有来到,沈太太坐不住了,派了几批人沿着李家接亲的方向迎出三四里地,也没见到接亲的队伍。
沈老爷子故作镇定地坐在堂屋中,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沈李两家是世交,月月和李家小子李柏溪光屁股时就相识相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上个月下聘时两人还见过面,相谈甚欢,悔婚逃婚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两家相距也不算太远,才三十多里路,就算是前段时间连续下雨,路不好走,现在也应该到了。
为什么还没到,难道是出事了?顶着红盖头,穿着嫁衣的新娘子沈月月坐在闺房中,一大早就梳妆打扮好,等待着郎君的到来。现在都过中午了,再不来的话误了迎亲的吉时,这婚还怎么结啊!她急啊,叫丫鬟去问了几次,也是失望而归。
转眼间吉时已过,沈老爷子再也坐不住了,准备自己亲自带人前去迎接,随便问下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媒婆大红礼服的中年妇人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刚进堂屋就全身虚脱般瘫倒在地上。
沈老爷子年轻时跨州过府做过生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临危不乱,一边安排人去熬姜汤,一边让人扶起媒婆,按人中。媒婆喝过姜汤后,长吸一口气,总算醒了过来。
媒婆刚一睁开眼,立即冲着众人口齿不清地说道:“沈家老爷,大事不好,新姑爷被捉壮丁了?”
“什么?你说清楚点。”
媒婆缓了口气,定了定神,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原来,新郎按着风水先生选好的吉时前来迎亲,经过王家镇时刚好碰到设卡捉壮丁。要是平常,是不会打扰迎亲队伍的。没想到这次因为战事吃紧,那些丘八们也顾不了那么多,新郎李柏溪一行当场被捉了壮丁。媒婆因为是女的,到撤卡时放了出来,赶来沈家报信。
二
生在乱世,人命不值钱。上了战场,生还的又有几人?沈家听到这个消息后如同晴天霹雳,沈小姐更是当场昏死过去。救醒后躺在床上连续七天七夜不言不语,粒米未进,稍有不慎,就会香消玉殒。沈夫人陪在床边,该劝的都劝了,好话说了千千万万,沈月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毫无生趣,只是默默地流泪。
沈老爷子到处求神拜佛,祈求诸天神佛保佑自己的宝贝女儿早日好起来。总算是老天开眼,在第七天下午,沈月月终于对沈太太道:“娘,我饿了。”
“啊,宝贝,你说话了。”
“是的,娘,我饿了。”郎君被抓了壮丁生死难卜,但自己还有娘爹,总不能让白发送黑发人吧。沈月月想,自己要振作起来,好好陪伴父母,等待郎君归来。
“好,”沈夫人答应着,早就有丫鬟端上煮好的浓粥。沈夫人接过粥碗,用小勺子一匙一匙地为女儿喂了大半碗粥。
三
沈月月起床后,亲自挽起长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少妇模样,每天坐在闺房中沉默寡言,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开朗活泼。沈老爷子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又不知如何去劝解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过,只要她能够起床愿意吃东西,身体应该迟早会好起来的。
三个月后,沈月月虽然身子骨还弱,但人总算是活过来了。女红也不做,每天坐在闺房中望着窗子外面发呆。只是到了傍晚时,她都会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村头的柳树下坐坐,甚至在刮风下雨,打雷下雪的天气也不放过。
或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帝,一年后一个晚霞满天飞的傍晚,坐在柳树下的沈月月见到一个穿着“邮”字衣服的人走进了村子。紧接着家里的老管家忠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冲沈月月喊道:“小姐,大喜事,姑爷来信了。”
“什么,忠叔,你说什么?”姑爷,什么姑爷?沈月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道。
“是姑爷,你的丈夫李柏溪来信了。”
“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我怎么敢欺骗小姐。”忠叔喘了一口粗气,肯定地说道。忠叔从小生活在沈家,对沈家忠心耿耿,很受沈老爷子的看重,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
沈月月听后,也不要丫鬟搀扶了,站起来,迈着小碎步向家里跑去。丫鬟见状,急忙跟了上去,搀扶着小姐一路小跑跑回了家。
不错,是李柏溪来信了。信上说,他被抓壮丁后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就被送上了前线。因喝过几年的洋墨水,被任命为营部的书记官。在雪峰会战时立下大功,受到总裁的接见,并获得一枚四等云鼎勋章,现在已经是国军少校营长。现在抗战胜利了,只要等部队安定下来,自己立即卸甲归田,为沈月月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并一再嘱咐她,一定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沈月月拿着李柏溪的信,看着看着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最后号啕大哭,晕倒在地。沈太太不知所以,以为天要塌下来一般,急忙扶起女儿,抱着女儿痛哭。
还是管家忠叔反应快,捡起信,匆匆看了一遍,对沈太太说:“太太,大喜啊。姑爷有消息了,在队伍里升了官,过几天就要回来和小姐完婚。”
“什么,姑爷要回来?这是好事啊,月月怎么会看着信就昏过去了呢?”沈太太不解地望着忠叔,想要他给她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太太,惊喜来得太突然,小姐一时受不了,才高兴得昏过去的。”忠叔解释道。
“真的?”这也太牵强附会了,人会高兴得昏过去?沈太太还是有点不信。
“是真的。”闻讯而来的沈老爷子看过信后,肯定地说道。
沈太太与丫鬟一起把沈月月搀回闺房,扶到床上躺好。没一会,沈月月醒了,哭一会,笑一会,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平静下来。
四
收到李柏溪的信后,沈月月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脸色越来越红润,看起来比出嫁那天还要漂亮。
可是,一等就是三年,没等到李柏溪,也没等到李柏溪所在的国军部队,等来的是人民解放军解放了靠山村。只知道国军是兵败如山倒,人民军队全面胜利,全国解放了。至于李柏溪是死是活,再也没了音讯。
沈月月又病倒了,这一次的情况比上次还要严重。因为全国解放了,她再也不是什么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和老妈子都已经遣回了家,连半辈子前门不出,后门不迈的沈太太都要去地里耕作,自然也就没人整天陪在她身边,耐心开导她了。
紧接着政府接管了沈家的房产,根据政策,她们一家只能保留两间厢房,沈月月从宽敞明亮的闺房搬到了白天都要点灯的厢房,心情更加糟糕。
忠叔有一个在乡公所上班的侄子,知道一些当时的形势,偷偷回到沈家,告诉沈月月,有很多国军去了岛上。听说姑爷所在的队伍也上了岛,只要人活着,总会有见面的机会。也是,事已至此,伤心无益,只有养好身子,活着才有见面的机会。沈月月想通了这点,当即振作起来,她要好好活着,给自己一个念想。
五
有时想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沈老爷到沈月月一家三口,平时养尊处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现在一切都变了,要自己劳动才能换来一日三餐,辛苦不说,那些幸灾乐祸的白眼更让他们难受。
沈老爷子高高在上大半辈子,哪受得这种窝囊气,一病不起去了阴曹地府。沈太太见家里的主心骨没了,一口气上不来,到黄泉路上和沈老爷子做伴去了。好好的一家三口,转眼就只剩下沈月月一个,心中的凄苦可想而知,但她凭着对李柏溪的思念和爱,支撑着她活了下去,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见见自己的情郎。
愿望是美好的,沈月月的想法还是太单纯了,有一双眼睛已经偷偷盯上了她。而且盯上她的这个人不好惹,是乡公所刚上任的贫协主席陈东生。他托靠山庄的村长上门说媒,但说实在的,明面上是托人说媒,但那架势是你同意最好,不同意也得同意。你一个五类分子敢不同意,他有的是办法弄死你。
沈月月一直生长在父母的羽翼下,哪见过这种场面,除了哭,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陈冬生可不管这些,到了约定时间亲自带人上门接亲,在连拉带扯准备把沈月月弄走时,外面来了七八个沈家以前的长工。
为首的长工五十多岁,在沈家打了半辈子长工,前段时间刚好死了老婆,家里穷,也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因个子比较高,大家都叫他高佬。他挡在陈冬生面前,说:“领导,你这是干什么,强抢民妇吗?”
“我和月月自由恋爱,正准备和她去乡公所领结婚证呢!”陈冬生敢欺侮沈月月这个弱女子,但面对这些根正苗红的穷苦人,在气势上就先低了三分。
“自由恋爱结婚?沈月月应该高兴才对,她怎么会哭哭啼啼的,你们是不是该说清楚才走?”陈冬生这点小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高佬毫不客气地说。
“怎么会呢?我好歹是个干部,怎么会干违反政策的事?”陈冬生急忙分辩道。
“是的,领导说得不错,还是我做的介绍人呢!”村长见情况不妙,急忙站出来帮腔道。话也说得很有水平,新时代提倡自由恋爱,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俗套,所以村长把他这个媒人说成是介绍人,拼命往自由恋爱上靠。
“村长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高佬不理陈冬生,追问村长道。
“这……”村长张着嘴巴下不来了。他想,领导是外地人,不知哪天就调走了,自己可是土生土长的,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靠山庄。沈月月和李柏溪的事在靠山庄是老幼皆知,假如逼得急了,她要是做出傻事,到时陈冬生屁股一拍一走了之,乡亲们的口水能把他这个媒人淹死。更何况别看沈家是地主,但沈老爷子和别的地主却不一样,帮贫济困,靠山庄附近的穷人很少有没受过他家恩惠的。想当年自己娶老婆家中没钱下聘礼,还是沈老爷子吩咐忠叔送来五块大洋的喜钱,才顺顺利利地把老婆娶回了家。逼沈月月嫁给陈冬生,自己在良心上就过不去。现在既然有人出面,自己又何必去做恶人呢。于是村长不再搭理陈冬生,站在一边等着看他的笑话。
陈冬生见状,知道今天是带不走沈月月了,他也不能丢了面子,对她说道:“月月,别哭,既然你今天不想跟我结婚,就在家里多住几天吧。等你想通了,托人给我捎句话,我再来接你。”说完,也不等沈月月答应,带着人狼狈地溜走了。
晚上,忠叔和高佬一起去找了沈月月。第二天,高佬和沈月月去乡公所领了结婚证,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彻底断了陈冬生想强娶沈月月的念头。
六
岛上,李柏溪每天都在思念着远方未过门的妻子。
他是不愿意去岛上,但军令如山,不容他不去。在登船前的夜里,他偷偷换上伙伕的衣服,准备溜走。刚出军营,两支乌黑的枪口就顶在了他脑门上,被执法队五花大绑押回军营。
这时的李柏溪已经是上校团长,是军长身边的大红人,执法队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绑到船上才松了绑。到了岛上就更没有了逃跑的机会,军长为了安抚他,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怎奈他的心思全在沈月月身上,再好的姑娘也入不了他的法眼。他每天除了忙军务,剩下的时间就是爬到军营后的高山上,站在山顶远眺故乡的方向,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家乡,当面和沈月月说声对不起,把她娶回去,好好地和她过日子。
七
三十多年来,沈月月在高佬的保护下过得顺风顺水,一生没受过什么委屈。但人是逃不过自然规律的,高佬终于到了油枯灯灭的时候,他要走了,但还是放不下他的小姐。他望着沈月月,用干枯的右手握住沈月月的手。这也是他第一次握沈月月的手,还未说话,眼角先滚下了滴浑浊的泪水,说:“小姐,原谅我不能再陪你等姑爷了。我走后,你要好好活着,我相信姑爷,他会回来娶你的。”
“高哥,我跟你说过,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我的亲大哥。你是我的亲人,再这么叫就生分了,我会生气的。你好好养病,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小姐,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到姑爷来接你,亲自把你交到他的手上。”高佬在有外人时为了掩人耳目,也会叫沈月月的名字,但在没外人时他一直是尊称她为小姐。回想当年,他和忠叔担心赶走了陈冬生,还会来李冬生王冬生,两人定下一计,由他出面假装和沈月月结婚,好断了那些不安好心的人的小心思。长工娶小姐,是翻身做主人的典范,别人根本挑不出他们的理。这样一来,沈月月就安全了,委屈点自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自己这条命都是老爷捡回来的,不然自己这个孤儿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唉,现在自己要走了,以后还会有谁来陪她吗?
“高哥,别乱说。现在柏溪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能好起来,好好地和我过日子。”沈月月安慰着高佬,自己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流了下来。她知道,呵护了她半生的高哥是真的要走了。她感谢忠叔,感谢高哥,假如没有他们,她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可是自己面对即将离去的高哥时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闭上双眼。有时她想不明白,自己爱了李柏溪一辈子,到底值还是不值?
高佬出葬后的那天傍晚,沈月月坐在村口的那棵柳树下再也没有回去。等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她已经身亡多时。
八
李柏溪终于回来了,凭着记忆,他来到靠山庄。一个和忠叔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把带到一座新坟前,说,假如你早回来三天,或许你还能见到小姐。但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你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月月,我来晚了。李柏溪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一听到可以回大陆探亲后,立即申请回家探亲的。回乡证一到手,又立即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可是,还是回来晚了。
他坐在新坟前,嘴中一直喊着月月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我回来晚了,我今生错过了你,亲爱的,来生你还愿意在村口等我吗?
一连三天,李柏溪不吃不喝,一直坐在沈月月的坟前。第四天,在沈月月的坟旁又增添了一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