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秋天适合怀旧:云淡风轻,落叶满地,画面是暖黄的,音乐是柔的民谣或爵士。又或者是寒凉冬日,围炉而坐,煮一壶热茶,看窗外萧瑟,屋里响起的圣诞歌。大概没人会选择春日里怀旧,毕竟一年初始,习惯性地往前看,花红柳绿,一片方好,忙着憧憬和计划明天,哪有时间精力回头?
但根据我的观察,最常怀旧的季节,倒是看起来最不像的,一年里最热的夏天。因为怀念过去总爱回想以前的快乐时光,而童年和少年时的2个月暑假,最是人生中奢侈愉悦的光阴,有太多值得回味分享的乐事。
中国人谈快意之事,首当其冲必然是吃。这也是我想起码这些字来的原因,就是看到一个公众号怀念了光明牌的冰砖,那蓝白色包装的四方块,比妈妈从厂里带来的盐水、红豆、绿豆棒冰要高级,但却稍逊于更多口味的三色杯和更大量级的加仑,因此就成为了并不那么经常吃到、但品尝的频率又刚刚好的夏日冰品。雪白的冰砖并无冰块的坚硬,从冷藏室里拿出来,却也是要放在碗里烊一烊,才能够用不锈钢调羹挖来吃。冰凉的奶味迅速在舌尖上划开,并无多余的层次感,比起如今花样繁复的冰激凌甜品,它有那个年代淳朴扎足的风格,给人直截了当的满足感。而也是因为这种纯粹,让它可以和很多其它的夏日食品组成搭档。草莓上市的季节,沾着化开的冰砖;倒半碗可乐下去,碳酸和奶油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这是快餐店推出冰激凌漂浮的很多年之前,80后小孩子们早就懂的吃法。
一杯汽水,一份冰激凌,还有小半桌可以用手抓的小菜。暑假是难得可以和邻居小伙伴们一起吃喝纳凉的时节,大概是我们这代人最早的社交记忆。即使不住老式的里弄街道,新公房里也可以在两户人家的门口支起一个小桌子,把两家的菜端上来,大人在家里的大餐桌喝酒聊天,小孩也有自己独立的一桌和话题,都是而今新小区楼房里不可能有的场面。夏日海鲜上市,家里总买蛏子、蛤蜊这些鲜美的海货来。最喜欢海瓜子,小小的一个个,真的像嗑瓜子一样,吃到嘴里却是饱满多汁的咸鲜。再来一盘甜津津的煮毛豆,现在想来是多健康的一顿蛋白质晚宴。和隔壁大一岁的小哥哥,一边吃一边聊,能吃上好半天。
聊些什么?无非前一天的动画片剧情,上星期的夏令营。我记得有一次被问起说最怕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说怕鬼,小哥哥就笑说鬼又不存在你怕什么;我又说怕骷髅,小哥哥又说那就是骨头有什么好怕;我再想想说,怕打雷闪电,又被他嘲笑一番。现在常看些破案法医的剧集,对骷髅什么司空见惯;也爱在暴雨天里看窗外闪电如树枝划过,霹雳的雷声像炸裂开的钹锣。因为知道都是自然存在的现象,便没有恐惧;至于鬼魂,是暂时不能解释清的未知领域,也无恐慌。但童年时的夏天,却真的怕极了电闪雷鸣,每天午后总有一场的雷阵雨,伴着必须执行的午睡,是难熬的时间段。但雨前低飞的蜻蜓,还有连声鸣唱的知了,倒是喜欢得很。蜻蜓知了难捉,夏日好养的宠物是叫蝈蝈。从街头小贩那里买来一个竹编的球状笼子,翠绿色的叫蝈蝈瞪着巨大的复眼,獠牙凶猛,每每塞进去一整个毛豆,都能吃得干干净净。吃饱了,它就开始唱,其实是翅膀的摩擦,叫出响亮持续的声来,连绵不绝,混杂在屋外枝头的知了声里,是夏季最有代表性的声音符号。
每一年夏天,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养一笼叫蝈蝈,拴在窗台上挂着,白天喂它食,夜里伴着它的唱,还有父母祖辈扑打的蒲扇,在微微的蚊香气息里昏沉入睡。第二天醒来,又是一个循环,有拖拉的暑假作业、有准点要看的西游记和动画片、还有睡前的在草席上和父母玩上几轮的纸牌游戏。这样的循环似乎没有尽头般,但只有时间自己知道,一去不返的脚步。就像竹笼子里的叫蝈蝈,日复一日嚼食着毛豆,日复一日地歌唱,但终究从初夏的翠绿,转而变成上了年纪的褐黑,从本来可以叫上一整天的酣畅淋漓,到有一天顿挫着、嘶哑着,断断续续地终于沉默,触角不再转动,翅膀不再振。
童年的一个夏天就这么偷偷溜走,直到童年的所有夏天全部这么溜走,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啊,只能在回忆里,甜蜜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