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2006
我出生在90年代的尾巴,父亲在我呱呱坠地之时还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书店。他很喜欢读书,虽然书店经营得不温不火,但是他身上总是闻起来有一种干净的书香味道,在那个年代他也能算得上长相帅气,恐怕母亲就是为他超凡脱俗的气质而沉沦。
我出生之后,父亲便关了书店,全职理财炒股换取更多陪伴家庭的时间。他把书店的书全部搬回了家里,一摞一摞,密密麻麻的。那时候家里也不大,书会被安置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床板下,衣柜里,五斗橱上,他还是那么地爱读书,一看就是一整天,我就是在他身边这样学会认字,学会阅读的。
父亲活得这样自由洒脱,导致生活的担子落在了母亲头上。母亲那时候是一家有名国企百货公司的柜长,我下学后总是去百货公司找她,从后门的门卫室,穿梭到商场,乘电梯到三楼,她的办公室叫做市场管理部。这个部门负责的事情琐碎且繁杂,经常和保卫科,值班室协作,处理突发情况。2000年的时候,小偷和抢劫的新闻还总是占据着报纸的版面,所以在我六岁那一年,保卫科里某天就多出了一只狼狗,它比一般的德牧身材还要魁梧,四肢粗壮,脾气火爆。百货公司晚上十点关门并且会熄灯,在那之后,保卫科和值班室的叔叔们会点着手电筒带这个小家伙从一楼巡视到六楼,负责这栋摩天大厦最后的检查工作。我总能从母亲那里听到保卫科在晚间巡逻时的奇闻秘事,什么活捉藏在更衣室的小偷啦,智斗黄金抢劫匪啦。年幼的我那时候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两眼放光,很是羡慕大人们的英勇。
母亲在她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回报她的是一份稳定的收入,但这收入随着我日渐长大上学,想要支撑起我们家庭三人的开销,多多少少有些捉襟见肘。于是母亲四处打听,是否有夜班的岗位适合父亲,这样他就能有白天的时间来陪我,接送我上学。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们的谈话:
“半天的工作不好找,公司旗下的超市有个值夜班的岗位现在空着,你觉得行不?” 我想着父亲那么高傲,应该不会应下母亲的提议。
“行啊,夜班也就是睡一觉,正好。”
我想着父亲那么高傲,没想到父亲这么快便应下了母亲的提议。
母亲又解释:“但是那家超市上个月发生了入室抢劫,上一个值夜班的人被连捅七刀,早上员工开门的时候一屋子的血腥味儿,肠子内脏都掉出来一半哩,据说是先捂死的,人早没气了。算了算了还是太危险了。”
父亲挠了挠头,至于他和母亲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脑子不停脑补着那人是怎么被劫匪杀害的情景,劫匪怎么敲开的门锁,怎么捂住那人的头部,怎么把在暗夜里明晃晃的刀尖插进他的肚皮,血是怎么溅出来。怎么甚至涌上一股恶心,我心里焦灼万分,希望父亲不要接下这份工作。
六七岁的我,怕极了。
直到父亲在一周后的一个黄昏,踩着他的二八脚踏车,车篓里塞上了两本书准备出门,我才意识到了他竟然接下了这份工作:“你要在家乖乖的,做完功课,把门锁好,妈妈晚些下班就会回了。”他摸摸我的头说道。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彻底慌张了。我不需要我的爸爸和保卫科的叔叔一样英勇,我只希望他在我身边,教我读书写字,爱我宠我,普普通通,做我的父亲。那个年头还没有手机,我开始睡不着觉,心里打鼓祈祷一定没事的,父亲那么聪明机敏,一定没事的。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我连书包都来不及拿就匆匆忙忙跑回家寻找父亲的身影,好在在炊烟中我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回来啦,开饭咯。”
之后的每一天,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袋里结合我在父亲的书堆里读过的各种离奇灵异小说,开始失控地创造恐怖画面。在意识模模糊糊之间,感官开始被放大,甚至在清醒与睡着的边界,我能嗅到一丝丝血腥,心脏突突涌上热流直冲喉咙。那时候我必须抱一个布偶娃娃才能入睡。好像不抓牢牢住点什么东西,哪一天死神开了小差,就会带走父亲。这种胆战心惊支配着我的每一个夜晚,一听到自行车远去渐弱的“叮铃叮铃”车铃声,脑子里就忍不住脑补可能发生的种种骇人场景,仿佛那是死神的催命符。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种抓心挠肝的心路历程为什么会像蛇一下爬上人的大脑,并且越缠越紧,越压迫越窒息。它来源于“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未知,而是从已知的讯息里钻出来,再被想象力无限放大,直到身体开启保护自我保护机制,希望没有在意的的人被卷入这段思维系统。
大概是九岁的时候吧,那间超市因为门前大街的道路规划而关闭,每天下学后我又能从人儿高的书堆里捉住埋头读书的父亲,从此“叮铃叮铃”声重新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