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燕安亭的岔路口,偶遇了十多年前与我们隔墙而住的一位老邻居。
十四五年前,甚至是更早一点,我随着父母住在城南的租房里,三室一厅的房子,住了四家人,一家三口,大约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挤了整整十二人。我们家是最后搬进去的,只能住在用木板夹断的客厅里,其他三家完整的,封闭性较好的卧室,一度让我和我的母亲非常羡慕,特别是其中两家,一家有个大阳台可以做单独的厨房,一家有一间用卫生间夹成的小卧室,真真让人向往。
而我们隔壁这家的卧室就偏小一点了,他们一家三口挤不下,于是又在客厅的过道处给十四五岁的儿子搭了张床,当时我妈挺不高兴的,说他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单独住在那里,她女儿(也就是我)也十六七了,每次从那里过,总归是不好的。妈妈在我们的房间说过好几次,也不知是不是私下去交涉过,没过多久,男孩子的爸爸就用成板将床简单地围了起来,这次他倒是私密了,可我妈又说,过道本来就窄,这样一来,就更影响公共空间了。
因为我们两家墙对墙的隔得特别近,像这样的矛盾和相互嘀咕,常常都是有的,倒也不算我妈小心眼。但由于我们两家公用了一间厨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什么事情相互嘀咕几句之后也都算了,时不时的还你来尝尝我家的藤藤菜,我来啃啃你家的糯苞谷,大多数的时间相处都比较愉快与和谐。有一天,隔壁的南姨在下班的路上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影楼,得了张十块钱的优惠券,回来拉着也妈妈去拍艺术照,俩人拍完了艺术照回来又后要拉着南姨家的杨叔叔和我爸去拍婚纱照。我爸天性古板,可见着杨叔叔笑呵呵地毫不推辞地接受了南姨的邀请,又看着妈妈有些恼怒的眼神,终于妥协,于是就去拍了他们人生中第一套“婚纱照”——也是十块钱,一张带框的,六张过塑的。(在此之后,我的父母很多年都沉迷拍照,专选这种新开业便宜的,现在他们家里满墙都挂着他们的各种婚纱相框)。拍完“婚纱照”之后,我们两家就更加亲近了,南姨他们和我的父母总是晚饭时候,分别端着碗,站在自己家的门口,一起聊三通街哪一家的菜更便宜,滨江路哪一段的江水洗脚更方便,因为当年我爸是在工地做木工,而杨叔叔是在工地上做砖工,所以他们偶尔也会说一说工地上的事情,又因为我们的老家都是在凤仪,虽然不是一个大队,可村里村外也有好多他们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唯一没有办法聊的,是杨叔叔喜欢看的那些武侠小说。是的,杨叔叔特别爱看书,据说小时候是家庭条件不好,没有读书的机会,但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对书本的热爱,晚上一空下来,他端根板凳,借着走廊上的路灯,一坐,就可以是两个小时,谁从他身边过,他都会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又埋下头来。关于他看的那些书,不仅我的父母没有办法和他聊,大卧室的两家人没有办法和他聊,就连南姨也是没有办法和他聊的。因为这套房子里面的大人们,几乎都不看书。而小孩子们,除了大卧室的那两个十岁和十二岁的,就只有他们十五岁的儿子杨晓宇和我了。杨晓宇显然也对那些小说不感兴趣,杨叔叔就只有和我聊。其实我们那算不上聊,当时的我其实并不喜欢和大人们说话,常常是我在厨房做午饭的时候,杨叔叔过来看一看他家的火,然后我觉得很尴尬,才没话找话地说:“叔,最近看什么书呢?”他笑着说:“看《绝色双娇》呢!”“都看到哪里了?”“看到小鱼儿……”他稍微讲一些情节给我,我又附和着他说一些,在说这些故事和情节的事情,我觉得他的眼睛特别亮,熠熠生辉的样子,就像是炉子里正在燃烧的焰火。每当看到他眼中的焰火,就让我对这个与我爸爸一样,同是建筑工人的杨叔叔,莫名地,生出了好多崇敬的感情来。以至于后来,我喜欢上了和杨叔叔聊书,我们聊完了《绝色双娇》,又聊《天龙八部》,然后聊《射雕英雄传》,聊《七剑下天山》……再后来,我将这些书全部都看了一个遍。
杨晓宇却和他的爸爸完全不一样,他不爱看书,甚至对书没有一点儿兴趣,这让我一直不是特别喜欢他。当寒暑假的时候,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大卧室的两个小孩儿又被送到了亲戚家,整个大房子就只剩下我和杨晓宇的时候,我们也很少在一起聊天,他总有看不完的电视,而我当年,因为年少的惆怅里说不清的自卑与落寞,沉迷书法。可有一天傍晚,杨晓宇特别兴奋地敲开了我的门,说要带上我一起去兜风。我想了一会儿,同意了,然后我坐上了他不知道哪儿弄来的自行车的后座,跟着他在当时还没有一辆私家车停放的滨江路上,来来回回溜了好几个大圈,遇上了一轮绝美的落日,遇上无数自由的晚风,遇到了好多欢快的笑声。那是我怎样都无法忘记的一个黄昏,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带着汗味的笑容,温暖明媚,让我瞬间感到自己的狭隘和忸怩,是青春里一张网,束缚得自己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