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姑姑所在村庄的时候,公路的一侧有一家废弃的工厂,以前是高压瓷瓶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厂子倒闭了。瓷瓶厂离姑姑家不远,很早以前我三姐曾在那个厂子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她对周围环境比较熟悉。
汽车放慢了速度,我们在车上仔细观察着,终于认出了想找的路口(从这里到姑姑家的距离最近)。实际上这条路是众多过道中的其中一条。过道很长也很窄,仅能容得下一辆汽车。顺着此路向西缓慢行走,越来越多的细节证实了记忆的正确性,比如有一处不知何故半途而废的房基地,仍然是待建中的那个样子。前几年到姑姑家来过两次,头年是参加姑父的葬礼,姑父是心脏病突发离世的。第二年是参加姑姑最小的儿子——表弟老三的婚礼。
那两次走的就是这条道,由这条过道走进了村里的南北大街,姐夫把车停靠在了大街路边。一下车,三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焕林嫂,她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媳妇。记得参加表弟老三婚礼那次也是在这里遇到焕林嫂的,因为她们家就住在这个交叉路口。得知我们准备去看姑姑,焕林嫂说现在你姑姑正好在老三这儿住(看来房子已经归姑姑最小的儿子老三所有了),焕林嫂她抬手指了指,“路西,从这儿往北走第三排第三个门。”
南北街来回看了看,北面不远就是一个大型工厂(究竟是什么厂不清楚,应该不是××陶厂就是××瓷厂)的围墙,因为陶瓷曾经是这里的支柱产业,远近闻名。围墙那边有三个巨型的圆形水泥管道挨在一起矗立在那里,很高很大给人一种压迫感。管道的真正作用是什么不知道,但它的路标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往南面能看到街旁有超市的招牌,我们便徒步走了过去。村里的路面全都是水泥硬化过的路面。
走进路东超市(小卖铺)里,仅有一位年龄不太大的女老板,她集导购,理货,售货,收银于一体。伴随我们左右,随时解答提问,回答我们所问商品的价格。小弟挑选了一件价格稍贵的奶制品和一件纸箱印刷品相,相对顺眼的饮料。女老板核对后报出了价钱,见帐桌上有二维码,小弟用他的手机进行了支付。二姐三姐捡好了大约十斤鸡蛋,经过女老板对鸡蛋个数的多退少补,鸡蛋大小的调换、试探、颠对、微调,最终获得了电子台秤数字显示的准确、稳定、平衡。姐姐付清了账。
携带礼品,我们来到了姑姑家的大门前,大门是棕红色防锈漆铁门。敲了几下,门从里面应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媳妇,我三姐提我们的姑姑的名字后,得到了她(表弟媳妇)的确认,我们先后通过玄关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估计是我姑姑的孙女。只见她自己在摆弄一辆个头儿不大的红色平衡童车。表弟媳妇儿我们是谁也不敢认的,参加他们婚礼的时候那是第一次见她,当时她是新娘,全方位的梳妆打扮,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印象。这一回见她是第二次相见,完全的素装素颜,而且已经是一个几岁孩子的妈妈了哪敢认啊?
坐北朝南的两甩袖正房在台阶之上。台阶下是东西厢房,(这里房子的建筑结构都大同小异)弟媳推开东厢房的门,告诉我们姑姑在这屋。她闪开道让我们进去,她本人没有进去的意思。此时此刻,她大概仅仅是把自己定义为向导身份了。
一进门,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味儿。姑姑头朝东在床上躺着,盖着被子,白发散乱在脸庞周围。听到动静姑姑的头努力往起抬,我们赶紧上前喊姑姑。紧接着,二姐和三姐给姑姑介绍了我们所有今天到场的人。姑姑说要坐起来,我两个姐姐扶她坐起来,用被子将她围好,她穿的羊毛衫敞开的领口姐姐给她拽了拽又压了压。她用自己的好手,托着那只缠裹着紫红色毛巾的伤手,挨个看了看屋里的人。
我们分坐在姑姑周围。问到表弟,姑姑说他上班去了。
问她手腕怎么没打石膏?答非所问:没有。接着姑姑又说,前段时间,手腕还没好腿又跌伤了。姑姑说自己像是倒霉催的,到房上翻晒玉米,脚下跐滑把手弄伤了。孩子们埋怨她,不该上房,更不该干活。原先光手腕骨折了还要紧,还不耽误走路,后来不小心又把胯骨跌伤了,就彻底不能动弹了。
仨小子俩闺女,五个孩子知道后,没有一个不埋怨她的。心里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不想活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搞绝食。可是,哪经得住孩子们的苦苦哀求和劝说呀,又放弃了绝食。目前的情况是,闺女小子都算数,每家一个月,轮替伺候,轮到谁就到谁家住。下个月就该第二轮了。
积攒了很久的话,今天终于得到了一个倾诉的机会,说了这么多话以后,姑姑的心情似乎敞亮了不少,表情也很平静。
她用好手手指,将灯绳碰乱的白发往耳后掠了掠。一条挽在床头蓝色铁栏杆上的灯绳,挨蹭着姑姑的头发,斜坡向上连着西墙墙壁上的拉盒开关。我姐伸手把栏杆上的灯绳往里推了推,使灯绳不再挨着姑姑的头发。灯绳是浅色的布条,接近栏杆的地方由于经常用手触摸拉动,那一段灯绳的颜色已经变深了。
二姐问姑姑现在吃饭怎么样?姑姑说:每顿饭只吃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我们几个互相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又问姑姑:是谁不让你吃饱吗?姑姑回答说不是,是害怕解手。我们一听,都如释负重。
不过,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紧随其后出现的病人不敢吃饭不敢喝水的现象,显而易见是病人为了减少儿女们伺候的负担而做出的降低自己生存标准的牺牲,这是无奈选择啊。如果儿女们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稍作努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如果看不出或者假装看不出问题的症结所在,那小问题就成了大问题了,而且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窗外有人影儿一闪而过,表弟推门进来了。不足一米七的个头儿,脸上也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笑容,而是出现了不应有的警惕的提防的神色,他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我感到不可理解。
这时我们站了起来,有人问他没上班?他说星期天不上班。我猜想,他刚才正在上房(他们的住房)看手机消磨时间。他媳妇把我们到来的消息通报了他,大意是:你母亲的亲戚们来了,你赶紧去看看吧。由于事发突然,便意外打乱了他们生活的节奏,并且,又听说是来看姑姑的,来人必然就是他母亲的娘家人。母亲的娘家人有一个很大的权利就是,假如这个母亲的孩子在尽孝方面有哪里做的不好或者非常不好,娘家人就可以替他母亲教训他。这样一想,我就理解了表弟脸上警惕和提防神色出现的缘由了——原来他是担心我们的到来,或许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引发什么意外状况也说不定,更担心他母亲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利于子女的话,于是压力陡升,他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然而,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姑姑受伤是她自己不小心造成的,虽然是在帮助眼前这个表弟干活的时候受的伤,可表弟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估计姑姑受伤这件事这个表弟有可能被哥哥姐姐们埋怨过,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了,这样看来他的担心好像又并非是多余的。更何况我们这个慰问团队的身份具有高度的敏感性——他母亲的娘家人。
我发现,从我表弟进屋之后,姑姑几乎就没怎么说话。我两个姐姐几次劝姑姑躺下,姑姑都一再坚持说“坐会吧!”我知道姐姐真正的意思是准备结束这次的见面。因为还要赶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城市里,去看望我们的大表姐,据说午后看望病人是不吉利的。随后,我们全都站了起来,跟姑姑说明了情况。姑姑在姐姐的帮助下重新躺到了床上,这时我见三姐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紧接着又看到三姐夫递给三姐不知一张还是两张百元钞票,三姐掀起枕头一角把钱一并塞进了枕头底下,并对姑姑说过些日子再来看她。我姐和我姐夫的举动配合的那么默契那么完美那么的自然而然!
给姑姑钱,我表弟也看到了,他也没有什么言语和动作,甚至就连表情变化也不大。但是,能够看出他原先僵硬的表情有所松动,也仅仅是松动而已。而表情的松动可能跟给不给姑姑钱没多大关系,我们的即将离开才是表弟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的根本原因,因为他担心的压力就要解除啦。
走出屋门来到院子,我三姐问表弟要他,以及他两个哥哥的电话号码,表弟赶紧向他们住的上房走去,说电话号码在手机里。
院子里空荡荡的,小平衡车躺在地上。也不见到表弟媳妇儿和他们的女儿。表弟从平台上下来,回到厢房门前。从手机里找到电话号码,他一边念我三姐一边往手机里输入,一会功夫就结束了。
出了大门,与送行的表弟挥手作别,他的神态非常轻松。
就目前情况而言,我姑姑由她的几个孩子轮流伺候和照顾,即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