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当生命的远方消失,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有一类书,一看书名就能让人产生阅读欲望,而当我们进入往往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样的书,便是可以称得上和我们有缘的、不可多得的好书。

《一个人的村庄》,当初我急切地买下,就是因为它的书名契合着我的喜好。而当我打开它,开始读,竟又毫无防备地被作者刘亮程的文字瞬间吸引了。它超出我的预期。

这本书是刘亮程的村庄散文,它不同于我们平常意识中的乡土文学,没有文人气的田园宁静,有的是哲学式的遐想、思考。经常被惯性思维牵引的人读这些文字很容易被点醒、被击中,那种随意性的深刻,很有力量。

读书的过程,我知道刘亮程的村庄是黄沙梁,位于新疆沙湾县。当我在文字中看到“新疆”,首先想到的是李娟,那是因为在我对新疆有限的认知里,大多源于李娟。新疆,古老的西域之境,通过李娟的文字,那种天地的辽远与空旷、人类的渺小与寂寞深植我心。而眼下,刘亮程让我更近一步接近了新疆。

每个在农村长大的人,他的心中都有一处柔软静谧的所在,那便是他永远的村庄。尽管有无数人为着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但无论走到哪,故乡永远是心中的家,而浓浓的乡土情千转百回自会萦绕于梦中。

人畜共居的村庄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有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期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

人畜共居,任何一个村庄都是如此。这种自然的生存景象再正常不过,没有人觉得什么,也没有人多加思考。而刘亮程却想了太多。

我们习惯地认为,动物低于我们一等,不会讲话不能思考,所以任由我们奴役、驱使。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养鸡,为了吃肉吃蛋;养牛,为了耕地、挪运东西;等等。但这些却是我们自认为的如此。

动物有它们的语言,也有思维。只是我们无从明了,所以权当不存在。

我们忽略掉一条狗来到世间除了看家护院或许还有别的使命,而一匹马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它肯定有自己的事情,那头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夜中静默的驴,可能一直思索着被人类忽略掉的问题,而拉车的牛根本就不用一根鞭子来驱打着去走较好的路面……

我们认定这些家畜的存在理所应然为人类奔命,却从不愿意谦卑一些,把世界与万物共享、把村庄当做人畜共同的家园。

刘亮程认为,在黄沙梁做一头驴,拉拉车,吃吃草,每天想想眼前嘴前的事,也挺不错;或者做一个小虫子,在春花秋草间,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蹦跶完,却也无憾;或者做一棵树,一年一年落叶归根,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生死都是一番境界。而唯有在黄沙梁做一个人,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而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

在人畜共居的村庄里,人的房屋和牲口棚都是土房,墙挨着墙,窗对着窗。看上去似亲戚、如邻居;人和马付出同样沉重的劳动,人使唤马拉车、赶路,马使唤人给自己饮水喂草、清理马粪;而在人们收获的季节,老鼠忙着扩大洞穴,蚂蚁集体出动忙前忙后,人稍一愣神就分不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收获者。

是的,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与使命。而当人类将一些生灵强行拿来为己所用,世界的规则也就发生了变化。什么时候,我们把周边的诸多风物当成生命生活中平等的一部分,在谦卑和敬畏中与它们合作、共处,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像一只小小的虫子那样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快乐,也许,到那时,我们方才领悟到智慧的真谛。

炊烟是村庄的根,村庄是人的根

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扎向天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黄沙梁,是新疆沙湾县靠近沙漠的一个小村庄,位于大地的深处。那里生存环境艰苦,周遭天地阔大荒芜,却是刘亮程感知世界、了悟生活的丰富源泉。

小小的黄沙梁像一部大书,教会刘亮程跟自然万物交流的方法,让他领悟万物平等、众生同荣的朴素伦理。在刘亮程的心里,黄沙梁的阳光和风,和树,和路,和房屋,和炊烟无不生动、深刻。对于他来说,它们都有着自己的生命。

黄沙梁的风,刮起来漫天漫地,所以村庄留了一条大路让风通过。村庄的主路是风的路。人们长大、长老,然后死去,刮过村庄的一场风却还没有停。风能改变所有人的一生,我们丢掉后找不见的东西,大都叫风挪了位置。

房前屋后的树,能记住许多事情。如果我们忘记了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锯开一棵树,数数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其他东西也记事,但不可靠。

一条路,因为用的时间长了,它会沉下去半米,是人把路压下去了,是人带走了路上的尘埃和土块,让它变得越来越深。

一个房屋和土墙,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变矮,压实大地、扎进大地,像是生了根……

刘亮程说,小的时候认为炊烟是村庄的头发,大了才知道,炊烟是村庄的根。因为他看见有一种东西被它吸纳回来,丝丝缕缕进入每户人家——从烟囱进入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其实,炊烟还是一个村庄指向天空的手,是一个村庄的脉动和呼吸。在作者的眼里树有根,墙有根,房子有根,就连村庄都有根,人自然也有根。虽然他从未在文字中提及,但心领神会的我们也已知晓,村庄是人的根

刘亮程在黄沙梁的日子里,他是一个农民,一个思维活跃、行为古怪的农民,他扛着锨在村庄里、在大路上走动,没什么要紧事似的平平这里、整整那里,研究眼下的野兔、蚂蚁、东河湾的大榆树,表面上他在走路、在劳动、在闲逛,脑子里却满是奇怪的念头、成熟的思考。他的思想和心智都是源于这个叫做黄沙梁的小又空旷的地方。

黄沙梁哺育刘亮程成为一个成熟的大地思考者,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以融入大地的形式关注生命状态和远景。黄沙梁是他的精神居所,是他的根。

家园荒芜: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如果说在前面的两部分中,我们跟着作者领悟到太多生活的哲学、劳动的哲学,那在这里,我们则深刻地感受到因家园丧失,作者心中深深的伤感。

曾经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和憧憬离家,历经岁月沧桑,再回头,发现家园荒芜,那种失落和虚无,让读者感到心的哀痛。

在这里,我们看到扔掉的路。那是一条被走坏的路,深到人们看不到路上的行人,人们便开辟新路;看到刘亮程家败落下去的房子、破败的院子、残断墙垣,它们都是经世多年,自然和时间的结果。就连从东边平射过来的阳光,常年累月都能把东墙推倒;看到死掉了的黄沙梁的坑洼地,曾经草木、芦苇、灰蒿、铃铛刺、红柳……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黄沙梁最茂密的地方,如今变成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风。

很多人都不情愿长久守候这片空旷与寂寥,一有机会就走出去,走的时候还抽走了他们曾给予它的一部分。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家园的荒芜。

但是,落叶总得归根。就像刘亮程所说,他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但它们却不是他的,他不会留下脚印。当他在对许许多多的人生目标感到无望和淡漠时,他发现自己正一步步走近这个叫做黄沙梁的村子。

那条家里的路,从屋门出来走向院子,到院门,两道门之间的那段距离,不同于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在作者的梦里,永远都舍不得将它走完,如今,它却消失了。

作者觉得是他造成了家园的荒芜,因为是他把全家从偏远贫穷的黄沙梁村搬到离县城较近的元兴宫村,又进一步搬进县城。然后,他们一家人成为没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没有地和家园的农民。他追求并实现家的兴旺和繁荣,荒凉却步步逼近。

但无论如何,刘亮程说,他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

这是怎样的一种伤感!我们怀抱梦想,追逐未来,却在实现心愿的同时不得不舍弃最初的拥有。尽管它看起来曾是那样的单薄、微不足道,却是我们生命中最宝贵、最难舍、失去后便永难追回的美好。

对于作者而言,归家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当生命的远方消失,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这里——黄沙梁。他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结语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呈现给我们太多的东西。牛、羊、鸡、狗;树、墙、房子、路;鸟、兔子、老鼠、蚂蚁;木头、柴火、顶门的木棍;脚印……一个人在一个村庄的全部。

然而,最关键的不是这些,而是通过他的村庄,我们看到自己的村庄;是通过他哲理性的语言、智慧的思考、对待平淡无奇生活的随性和闲散、对逝去的美好的追忆以及自我的反省和救赎,等等,通过所有的这一切使我们反观自我,开始思索当下的人生。

我想,这是一部作品可以称为好作品的主要标准。感谢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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