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是个疼爱子女,脾气很和善的老头。我还没到3岁,姥爷就去世了,所以我对他老人家没什么印象。只有一张家族合照里,扶着拐杖穿黑布袄的姥爷和姥姥坐在第一排中间,我穿了件黄色小外套,被爸爸抱着在照片的边上一角,其他就是各位舅舅舅妈姨妈姨夫和他们各自的子女,我有好多哥哥姐姐,好大的一大家。
姥姥娘家是当地很有名望的门户,姥姥又是太姥姥最疼爱的老闺女。刚到豆蔻年纪的姥姥,就出落的美貌俊俏。那时候闹土匪,怕女孩被土匪抢去做媳妇,吓得太姥姥把闺女藏进高粱垛,什么时候土匪走了才敢叫出来。白天太姥姥给闺女送饭,晚上不放心还要跑去看几次,土匪一来就提心吊胆好几天。姥姥一个小女孩孤身在高粱垛里,白天听土匪出没,晚上看夜色森森,怕的不行也得挺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太姥姥就四处托人,很快白富美的姥姥就嫁给了相貌周正、贫穷憨厚的姥爷,没办法,那时候家家都穷。姥姥出嫁后四年,太姥姥就仙逝而去了,十九岁的姥姥没了妈妈。
姥爷娶了漂亮的姥姥,成了家,后来又有了大姨、大舅舅、二姨几个子女,日子还是那么穷。那个年代叫家人吃饱穿暖都是极难的事。对了,姥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卖花”的。“卖花”就是卖些袜子、针头线脑、妇女头花这类的,现在看来算挑担小百货。姥爷一来,人们都知道卖花的来了,去找他买生活用品。那时候经商模式很朴素,朴素的商人姥爷就靠卖花营生勉强养家糊口。
不知什么时候起,姥爷还多个坏毛病,平时走村串巷,遇到路上有耍钱的,他就停下来,拿下腰间拴的土布钱口袋,具体什么过程不知道,反正姥爷总是输钱。漂亮的姥姥倚在家门口望眼欲穿,等外出的姥爷挣来家用,可惜钱袋子比人肚子鼓不了多少。家里没余粮,全家老少饥一顿饱一顿。姥爷心思总想着多挣出家人几顿饱,下次手气总能好些,当然下次还是输光了家人的饭钱,年轻的姥姥满腔幽怨。气急了,骂了,吵了,哭了,姥爷也后悔、歉疚,然而下次遇到赌局,与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不是一家富足点的人家都没有,姥爷三姐夫家是中农,吃饱穿暖没啥问题,是好日子。实在揭不开锅了,姥爷就差使大舅舅去找三姑家借斗米。有一日,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家人又冷又饿,大舅舅牵上小毛驴又去三姑家借米。雪深路远,大舅舅牵着驴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赶路。雪太厚了,一个不小心,毛驴陷在雪地里,怎么都出不来。十二岁的大舅舅使出了吃奶的劲,费了好半天才把驴拉出来。姥姥翘首看着儿子从茫茫大雪里总算回到家,细心的她接过米袋就打量儿子,赫然发现儿子冻的惨白的小脸上竟有好多干了的泪痕。追问再三,大舅舅才说是毛驴陷在雪里,他急哭了。姥爷知道后心酸不已,想起自己耍钱,悔恨又深深的多了好几分。
转机是不久后的一日,家里来了一个编笆的手艺人做客,姥爷就跟着这人学起了编笆。“编笆”就是编织笆片。几十年前,“编笆”在农村还是很常见的。所谓“笆”,就是覆盖屋顶的大席片。“笆”的材料通常是苇子,当地就有大苇塘,盛产芦苇。
具体什么场景,我查了一下。编笆前先找一块较大的空地,按屋顶的尺寸在四周楔橛儿挂线。刚编时,人是蹲着的,编出一段后,编笆的人就可以坐在“笆”上。以后每编织一段,“编笆”人就挪动屁股,把编好的“笆”压住,继续下一轮的编织,直到编成为止。农村盖房子,一般是从开槽打地基的时候,就安排人编笆。房子垒到顶,放好大梁,布好檩条,摆好花架(密布在檩子上的木条或木棍),覆盖上“笆”席,房子基本就盖成了。
姥爷学成手艺,编出的“笆”密实光洁漂亮,很受欢迎。刚出门做活时候,姥爷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好借了件他三姐夫的白汗衫,干活收工路过就脱下来还回去,然后赤着膀子走回家。从此,姥爷靠手艺一心一意的挣钱养家,再也没赌过。家里条件也渐渐好起来,姥姥跟着姥爷过上了温饱的富足好日子,脱贫成了村里的富户。
岁月斗转星移,大舅舅长成小伙子,娶了舅妈;大姨长成大姑娘,嫁了大姨父;姥姥拉扯带大一众子女,多年辛苦操持,又迎来了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妈。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人人都在饥饿里生死挣扎的年代。我爸说那时候他三、四岁,可守着小碗、饥饿的印象还留存着,我问我妈,她说她可一丁点都没被饿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