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比较集中地写了几十首新、旧体诗,有一点心得,与大家分享一下。
我认为写诗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有通感。
我最近的一首七绝,就是拜通感所赐。
该诗标题为《无名花》——
(附照片如下)
低到泥尘不染埃,
清姿脉脉为谁开?
若无草叶知心事,
暗里唯堪问绿苔。
这该算是一首咏物诗吧。
无名花的“原型”,大家可以在上面的照片中看到。
你会发现,第一句:“低到泥尘不染埃”,完全是写实。
当时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必须用这个“她”字,你懂的),心头动了一下,脑中仿佛闪过一道电光,照亮了什么东西。
脑中被电光照亮的一个词是:纯洁。
为什么呢?
因为她周围的环境其实挺糟:那是小区里车棚与楼房之间的狭窄过道,有被随便丢弃的饮料瓶等杂物,地面到处是车轮碾过的杂乱辙迹,不远处甚至有一摊呕吐的秽物......
这种环境中的她,看上去却异常的纯洁,一尘不染。
我当时蹲下来,心里很安静,凝视她一会儿,被感动了。
忽然,想到了张爱玲的那段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遇人不淑,低到尘埃里,而那段爱情,并未开出花来。
但张爱玲始终是纯洁的。
所以,如果是写张爱玲,“低到泥尘不染埃”,是贴切的。
张爱玲的爱情遭遇,是有代表性的,世间的张爱玲,有千千万万。
所以,不禁要问:“清姿脉脉为谁开?”
世上的男子,却并不都是渣男胡兰成。
她会为谁开呢?
我先想到了离她很近的小草和绿叶。
她们(假设她们都是她的闺蜜)知道吗?
如果她们都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又想到地上的绿苔——
其实,绿苔才是离她最近的伙伴。
她会对绿苔倾诉心事吗?
也只能问绿苔了。
全诗到此戛然而止。
你看,我完全把自己想象成这些花、草、叶子和绿苔了。
而花、草、叶子和绿苔,又仿佛是一个个感情丰富的人。
人的感情与植物的情态,浑然一片,无分彼此了。
就像庄子观鱼,仿佛体会到鱼之乐。
这就是通感。
关于写诗的通感,我的体会是:诗人必须是有童心的人。
儿童不知主观、客观之分,在儿童看来,世间一切皆有生命。
而葆有童心的成人,则在主观上将人的心理与情感赋予所观照的客观对象,于是,世间一切依然是皆有生命的。
诗人的通感,就来自一颗童心。
(二)
再举一首我近期写的现代诗为例——
《婚姻》
一同拎起
一桶又一桶
纯净的日子
浇灌亲情
盛开的孩子
结出你我
吞咽风雨的
野心
这首诗的灵感,来自一次夫妻间的谈心,谈心的结果,是一致认同两个人都要每天尽可能多抽出时间陪孩子,不论是写作业、干家务还是游戏玩耍,大人孩子共同参与,使家庭气氛一天比一天和谐、温馨。
同时我看到送纯净水的工人,一桶一桶地往楼上送水,就产生了联想——我感觉我们每天的日子就像这纯净水,而水是可以浇树、浇花的,进而想到孩子像小树苗,将来会开花、结果。
于是我把孩子想象成盛开的花朵,是我们用水一样纯净的日子浇灌之下盛开的花朵。
小树苗长大结出的果子呢?就是一个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的大小伙子。
为了孩子长成健壮的大小伙子,我们必须具备“吞咽风雨”——为孩子遮风挡雨、创造良好成长环境——的“野心”。
这首诗的通感是一系列的由抽象思维向形象思维的“打通”:
把抽象物与具象物“打通”——
抽象物:日子——具象物:纯净水
把抽象行为与具象行为“打通”——
抽象行为:养育——具象行为:浇灌
把抽象过程与具象过程“打通”——
抽象过程:成长——具象过程:盛开
......
由于通感的存在,诗歌的语言往往是陌生化的,偏离人们的阅读经验。
陌生而富表现力的语言,创造出全新的意境,带给读者新奇的阅读快感。
正是通感的巧妙运用,赋予诗歌无穷魅力。
当然,写诗这件事,通感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一旦分寸失当,往往产生败笔,譬如过分直白,就成了大白话,没了诗的质感;过分含蓄,不给读者留足想象的线索,则显得晦涩难懂,同样令人反感。
(三)
关于对通感的巧妙运用,我再举几个古人和今人的成功范例——
古人的,比如写“愁”这种心理感觉的——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五代.李煜)
——问我心里能有多少哀愁?多得就像这一江滔滔春水向东流去。
将抽象的哀愁,通感为具体可见可感的江水。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宋代.李清照)
——只怕那双溪蚱蜢小舟太轻了,装载不动我心里这么多的愁苦啊。
将抽象的愁绪,通感为具象的小舟上装载的货物。
今人的,现代诗如余光中《乡愁》,将抽象的乡愁通感为具体可见的:
“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弯浅浅的海峡”。
再如舒婷《致橡树》,将自身的女性形象通感为“你近旁的一株木棉,”而将爱人的形象通感为“橡树”。
旧体诗如刘章的《山行》:
秋日寻诗去,
山深石径斜。
独行无向导,
一路问黄花。
——将黄花与向导通感,花耶?人耶?妙趣横生,与拙作之“暗里唯堪问绿苔”,颇为异曲同工。
马斗金的《送人返台》:
一别谁知又几秋,
赠君红豆闽江头。
波涛起处轮应稳,
只载相思莫载愁。
——这首诗的通感与李清照“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相同,但翻出新意,尽管小舟变成轮船,仍知载不动,干脆“莫载愁”了。
刘庆霖《桂林冠岩暗河行》:
手电照阶山腹行,
时闻脚下暗河声。
携取一枚石出洞,
让它知道有光明。
——这首诗的通感更奇特:作者为暗河边的石头着想,将其带出山洞“知道”一下世上除了黑暗,还有光明!
真是童心童语,可爱至极!
(四)
由以上例举,可见写诗之妙,在于获得通感万物的能力。
所谓诗人气质,我想,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感通万物、不为物质现实所拘的精神气质,是拥有所谓浪漫的想象力,更是一种孩童一般天真赤诚的状态。
具备诗人气质,是写出真正好诗的前提。
而诗人写诗的奥秘,尽在“通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