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取名这一块儿，我对童年都挺满意。
没人逼我念书，也没有鸡鸭鹅需要照顾，更不需要起早贪黑干农活。我像爬山虎漫无目的，四处攀爬。好奇触须不断变换生长。自由地探索这广阔世界的云起雨落。这天堂般的时光，源源不断赋予我温暖和想象，拥有足够与贫瘠残酷的现实世界对抗的强大力量。
张疯子的科学实验
我和张疯子的认识有些血腥。
我碰见张疯子的时候，他正蹲在他家门口的墙角，一脸兴奋地忙活。他面前有一只蝴蝶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歪歪斜斜的栽倒在地上，仿佛触电般不断的抖动，周围散落几只黑色的细脚，蜻蜓破碎透明的翅，这简直是电视上坠毁的事故现场。
他正专心用尖细的棍子把花蝴蝶的一只翅膀粘在墙上。
啧啧，年纪不大，玩的真大啊。
我停下来围观，夕阳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地面，漫延开去，直抵到了张疯子的脚后跟。时间长手便酸了，我索性把手中的醋瓶子放下，落地清脆一声响，惊动了张疯子。
他扭过头，眯着眼透过眼镜看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一时僵在了那里。他不再看我，提起半边蝴蝶翅膀轻轻放在绿叶上，又盖了一片相同的叶子在上面，用手掌一直压着。
“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蹲在那里，一瞬间表情有些沮丧。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左右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解释道：“大萋，你看啊，一会儿这个叶子上面就会有蝴蝶翅膀印儿了。你摸过蝴蝶翅膀吧，抓的时候有粉掉下来，那个是不是花粉？”
“我还没上学呢，我不知道，应该是花粉吧，它不是总在花里面飞来飞去吗？飞多了，肯定会蹭到翅膀吧，就像我吃饭时候，总有饭粒儿沾到衣服上。”我看了看自己衣服胸口的污渍说。
“怎么证明它是花粉呢？”张疯子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强调了那个“怎么”，见我一脸茫然，他继续启发我：“蝴蝶是不是会落在花上啊？”
“对啊。”
“那翅膀会不会沾到粉啊？”
“对啊。”
他对着阳光，把叶子拿给我看，“这是不是有蝴蝶翅膀的粉？”
我凑近了，看到墨绿的叶子浮了一层银白色的粉，隐约是蝴蝶翅膀的形状，透过夕阳泛红的背景，叶脉纹路由根部蜿蜒伸展，线条发出出奇异的绿光来。
“哇，有，看到了耶！”
“等我把叶子粘贴到墙上，如果有蝴蝶飞过来停了，就证明这是花粉了呀！哈哈哈哈哈哈，聪明吧……”
我只觉得由衷地佩服。刚想问什么，却听到老妈大声喊我回家，一声一声地赵大萋在巷子口荡气回肠。为了避免她再喊，我伸长脖子应了一声，赶紧拎着醋瓶子跑回家了。
“你咋才回来呢？”我妈问我。
我把醋瓶子放在水缸盖上，一副八卦脸的兴奋：“妈，我刚才碰见张疯子了……”
我妈手中铲子一顿，打断我，她很少这么严肃跟我讲话：“你跟他玩啥了？少跟他接触，下次绕过三趟房，别从那边走。”
“我就是看着他，我没玩儿。为啥不能跟他玩？”
我妈瞪我一眼，不耐烦：“说了不许跟他玩，你去洗手准备吃饭，把筷子拿屋里去。”
“奥。”
我讪讪地去院子洗手。
周六清晨，天空蓝得一如深海。
我和杨小匪在门口玩Pia Ji（一种圆圆的小卡片，用巧劲儿一张把另一张翻过来就算赢）。王家门口一块长相周正的青灰石头，很有人气。大人用它来当搓衣板，干净得发亮，小孩子乐意在这上面摔Pia Ji。这是个技巧性强的游戏，空有蛮力没有用。几个回合下来，我把他输得面红耳赤，看着他手中剩下的唯一Pia Ji，数出来十张扔给他：“我的，先借你。”
哪成想杨小匪拒绝了，他非得去找张疯子借十张。
在他看来，跟女生借太丢脸了。哈哈，看来男人不管多大，都是在乎面子的物种啊。虽然我妈不让我跟张疯子玩，但也不好打击一个男生最后的坚持。
张疯子家在三趟房把头，我停在了三趟房再不肯往前走了。
“你去吧，我在这等你，我妈不让我跟张疯子玩。”
“哎呀，没事，来吧。”
仅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我就答应了，抬腿跟了上去。见到张疯子，我要问问他那个蝴蝶翅膀上的到底是不是花粉。
那天我们一直玩到晚上才各自回家。
周日下午，我，杨小匪，张疯子加上田大侠，凉鞋短衣短裤，偷偷地出发了。江边儿也不远，大人却很少让我们去，说是有水鬼专门吃小孩子，形象塑造得声情并茂，我信以为真，幼小的心灵有了严重阴影。
张疯子有一只乌龟，恰好没有吃的了，他决定去江边儿捞点鱼。
张疯子在，鬼应该不敢出来吧，如果出来的话，少不了被研究一番。例如，哪年落的水，落水的时候多大，在水里住的习不习惯等等。还会撩开水鬼的头发，看看它到底有没有脸。
终于到了江边。
视野顿时开阔。天有点阴沉，太阳被暗云遮住了。江流无声，自西向东。远处高楼大厦隐在雾气中，近处江风贴着渺渺水面吹来，几只江鸥急急掠过。
岸边有一只旧船随水波摇晃，哗啦哗啦的浪打湿了裸露出来的嶙峋石头。
张疯子第一个跑过去，跳到船舱里，身子晃晃悠悠，大声招呼我们过去。我拉着田大侠哆哆嗦嗦地最后一个上了船。
“你们快看，这么多鱼！哎呦，慢点儿晃悠，鱼都吓跑了。”
张疯子趴在船沿上，指着江水，田大侠他们凑过去，船失衡猛地摇摆，带起周围江水一阵波动，我差点掉下去。
“哪呢？没有啊？”
“仔细看！特别小。”
田大侠他们脸都快贴水面了，才看到水下十厘米处有鱼，还没指甲盖儿大。
“玻璃瓶子呢？鱼游过来了，快给我！”我把瓶子递给他，没敢往水里看。
“这，这么小的鱼，乌龟能看见吗？看都看不见，咋能吃呢？我要是闭着眼，能把饭吃到鼻子里！”杨小匪问。
张疯子倒是不担心：“长几天不就看见了嘛。”
张疯子撸起袖子，半跪在船边，右手拿着玻璃瓶对准一处狠狠一挖，须臾带出无数水珠。
后来，他给了我一只小鱼，我想来想去，把小鱼放到了院子的沉井里面。那里晚上有星星落下，白天离地三尺无人打扰，最适合不过了。
从那以后，我和张疯子的革命友谊又增进了。
八岁的张疯子应该属于创新型学术人才。在那个年纪，我只会用棍子一端系个白塑料袋追着蜻蜓跑，保守又傻气。而他已经擅长绑架蝴蝶蜻蜓，并且残忍撕票；
我只能对着刘奶奶家熟透的红樱桃心怀不轨流着口水，他却能够爬上樱桃树捉很多毛毛虫，并开始研究毛毛虫的七十二种死法。比如说：
木棍砍头。土里活埋。火柴盒子里烧死。水沟里淹死。矿泉水瓶子里窒息死。
我曾亲眼见到过张疯子把七八个毛毛虫封入矿泉水瓶子里。我仔细观察它们黄豆一样大小的脑袋，竖起来淡灰色眼睛。尤其小毛毛虫身上的绒毛柔软的像初生的鸡仔，可张疯子说它们是害虫。
接下来几年我常常做梦。梦的最后总是从口中或手腕中拽出来好多长长的干瘪毛毛虫，浑身是刚硬的黑毛，拽不完最后吓醒。我想，坏了坏了，一定是毛毛虫冤魂太多无法投胎，来找自己算账了。在这场清除毛毛虫的轰轰烈烈大革命中，我作为正义的帮凶始终心怀愧疚。不知道夜深人静，张疯子有没有梦到过。
应该没有吧。
不然怎么叫张疯子呢。
夏日晌午的太阳很毒。张疯子蹲在烈日下看蚂蚁。他背对着太阳流了好多汗。他追踪一只小黑蚂蚁，并顺藤摸瓜的深入蚁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掘开了洞穴并且拿出了几粒带着隐约黑点的白色卵粒给我看。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了问张疯子，他到底有没有孵出小蚂蚁。
张疯子抢救过一只螳螂，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温良。
小螳螂可能是因为昨天的雨，没及时赶回家连晚饭也错过了，所以又饿又冷蜷在草间一动不动。张疯子准备了干燥的火柴盒，铺上了一层绒布，又跑到外面用细长的叶子沾了点露水小心翼翼的喂它。不到半天它就能活动了。张疯子就把它放回了门前的草丛里。
张疯子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表示不屑：是不是你身上散发着斩杀千条毛毛虫的阎王气息，把人家吓活了啊！
张疯子又跟我绝交了一天。
哼，都是小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