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娘家,我是少数民族,家里其实是不过年的,大家都放假了,就都借着过年走走亲戚。这只是个说词罢了。农村的天还是那么蓝,冬灌冻了冰,严严实实的盖住了所有的庄稼地,那些儿时玩耍过的奔跑过的所有地方,寂静安详。小时候的田里的许多小树,都已经看不见了,听妈说是因为长太高了遮阳不利于庄稼的生长才砍了的。我似乎还能听见小时候奔跑玩耍的嬉笑声回荡在田间……喜鹊黑白分明的踩在光秃秃的小树杈子上,不停的伸缩着脑袋,艳阳挥洒出所有的光亮和温暖,照透了村子,照透了冰地,照透了回忆。
苏云是我娘家的邻居,有两个女儿,回族女孩子结婚都特别早。大女儿经我大妈介绍嫁了我家门里的一个堂弟,我是不认识的,只听妈说过一些,也不知道出了五服了没。二女儿被隔壁村的小子带回去当了媳妇,和女婿一起出去打工了,倒也过的可以。
农村娶媳妇,多的都是在冬季,记得那年苏云也是冬季嫁过来的。那时候我好像不到十岁,我和妈去吃席,记得菜是特别香的,其中有一道菜叫发菜,野生,不知道怎么做的,那么香。苏云很漂亮,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净,眼睛不是很大,但是比较好看的,长辫子很粗,扎两条。他老公是一个煤矿的厨师,结婚后几天就去上班了。有假期才回来,苏云与婆婆还有大伯子一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与我家是邻居,她们家后墙是和我家连着。苏云很少出门,只有在到地里干活的时候我才能看见她,再就是我家的水井冻上了到她家打水的时候也可以看见她,那个时候可能是因为她是新媳妇的原因吧,总喜欢看她。
苏云第一胎生了女儿,叫宝娟,我记得很可爱,就是我现在的家门堂弟媳妇。她的寡妇婆婆很不高兴,其原因后来慢慢知道了,婆婆的大儿子结婚后不生,抱来了一个男孩,叫马宝宝。后又生一女孩,到苏云这里,又生女孩,所以婆婆很不高兴,偶尔能听见她的寡妇婆婆骂苏云。每次听见婆婆骂苏云,我就会偷偷爬到她家门口偷听,也不懂为什么,好像持续了半年多吧。后来苏云生了第二胎,也是女孩,这次没有听见婆婆骂她,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婆婆伙同大媳妇子一起,把刚满月的孩子乘着苏云上厕所的时候抱出去了,据我妈说是送出去给了大媳妇的啥亲戚了,苏云看见孩子没了,哭天喊地的,还跑到我家里来看,像疯了一样,我当时不知道咋了,也害怕哭了。后来苏云就病了,听说发烧,再后来抽风,每天乱跑乱找孩子,疯疯癫癫的乱说话。我总能听见妈和爸在家里悄悄骂那个老太太太坏。后来苏云疯了快一年左右吧,慢慢又好了,又怀孕了,生下了又一个女孩子,叫晶晶,就是现在嫁到邻村的老二。这次婆婆又开始骂她,比鸡骂猴,农村人都应该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吧。 这个时候她也不住一个院子了,她们搬出来了,但是也挡不住婆婆的骂声。婆婆的骂声伴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了,他们又添了第四个女儿,这之前老太太的大儿子也生下一个儿子,和我弟弟他们一起玩的。听妈说,老太太的大媳妇是她的娘家侄女子吧。在苏云第四个女儿三四岁左右,和小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掉进水渠里,一起玩的孩子都太小,不敢下去救,叫来了大人已经太迟了,水渠里水流太急了,赶人找到已经溺死了。苏云哭的死去活来的,也不吃饭,记得妈还给送了吃的,她男人回来在家待了好些天,又走了,那位婆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什么表情,她没有哭过,也没有笑过,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看见过老太太的笑容,包括她家里的大儿子和大媳妇,我都没有见过他们笑过或者哭过。后来我不怎么在那里住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回去,就看见苏云疯了,说话又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有次我回去,带着婷婷,又看见苏云,她跑过来和我说话,只是我却快不认识她了,她清楚的叫我的小名,还知道婷婷的名字,还夸婷婷漂亮。她的一支手没有了,只剩下胳膊,她用另一支手过来摸婷婷的头,婷婷吓得大哭。我问她手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我,刚好路上过来一辆车,她跑过去站马路中间挡住车,问司机要钱,纠缠半天,后来王林嫂子才把她拉回来,门口的小孩子都追着她喊“苏疯子”。
听妈说苏云疯了,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回来的也不多,她老公也基本不回来,回来也不管她,所以她见人就要钱,也有人给吃的。只是她虽然疯了,但是信仰一直标志性的戴在头上……她几个妹妹条件也好,有时就过来给送衣服吃的,妈说那几年苏云总是失踪,一出去就好久不回来,她妹妹也找过,没找到就走了,她老公也不找也不管,后来她婆婆也去世了。那年苏云跑出去一个冬天,回来之后手就冻坏了,慢慢变黑,也没有去医治,后来慢慢坏死脱了了。就没有手了。女儿也大了,有时回来帮着收拾一下家,她老公也退休了,但是搬出去在外面住,不管她,有时她出去乞讨,妹妹也偶尔来照顾一下,只是她却好不起来了,彻底疯了。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里,脏的进不去人。妈说有次苏云自己在家里点了把火,烧了家具,铺盖之类的,被人发现之后救出来几乎奄奄一息,身上也烧伤了,给穿上衣服,以为活不了了,放她躺在炕上,第二天又好了,要吃要喝的。
又过了一年多,我再从她门口过时,看见她家盖了新房子,就问,王林说是村上给了些钱,大女婿也给凑了些,给盖的,政府每个月给一些生活费,我不禁感慨,我可爱的党啊!只是我没有再看见她。临走时看见她男人,头上依旧戴着他的宗教信仰,一顶白色的布的帽子……刚好那天他去送“埋体”。记得穆斯林经典上说:女人死了丈夫,必须要有人娶了她,这样子就可以做到照顾妇女,也可以蓄为妾。这样都可以,为什么一个有信仰的男人就不能照顾自己的老婆呢?我只能深深的看他一眼……
后来没几年,苏云就去世了,我再也不想问起关于她的事情,只是每次回去妈家里,总是会看见苏云的家人,就会想起她。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媳妇,那两条大辫子,高高的个子,一个美丽的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会有梦想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家庭?为了结婚生儿子?为了给她寡妇婆婆了一心愿?还是为了等她那个有坚定信仰的男人回来守护她?或是为了走完她一生该走的或者被迫走的路呢?美丽的脸,白皙的皮肤,已经被冻伤和烧伤彻底掩盖住了,只留给我一副苍老的没有表情的一副画面。她得到过又失去的美丽又是否有支配的权利?她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又是被谁终结的?她曾经的美好的一切是她疯癫世界里的海市蜃楼么?身体的伤残会不会比心灵的伤害好一些?我轻描淡写着我的浅浅的瘾伤和那个被亲情残蚀过的女人,我欲问谁?我欲问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