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爷爷14岁，我奶奶18岁，在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家。

      婚后四五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随后第二个……第五个就是我爸爸。我爷爷治家有方，加上我奶奶这位优秀的贤内助，一家人非常融洽。

      爷爷奶奶感情很好，奶奶可能因为年龄大一些，从来不跟爷爷置气，爷爷也很少给奶奶发脾气，他们挨过饿、染过疾，互相搀扶着相伴了几十年。

      我出生时，奶奶已经过了古来稀的年龄，却也把我和弟弟都拉扯大了。那时我们家已经有20多口人，四世同堂。因为从出生没多久，便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也便有了许多关于他们的记忆。

      比如我印象中，奶奶总会在午饭后拉着我坐在院子里，吧啦吧啦讲我小时候的傻事，每次讲着讲着，她都会眯起眼先笑起来。她还说，等以后我长大了，一定会嫁个好人家。我说，奶奶，我还得让您给我把关呢，您不同意我就不嫁，奶奶又笑了，说好好好，给妮儿把关。

      那时候我们家离学校很近，家门口有许多临时小摊点，奶奶总会问我们吃不吃，我和弟弟无论想不想吃（其实几乎每次都想吃），但都会说不吃，因为妈妈不让我们花奶奶的钱，也不让我们吃门口小摊的东西。奶奶的耳朵不太灵便，每次都要重复好多次，特别是到了上学的时间，许多同学都经过我们家门口，感觉被喊小名很丢人，于是就会冲她大喊一声“奶奶，我们走啦”，便逃似的没了影。

      有一天，爸爸说要带我们去吃好吃的，我和弟弟特别激动，不停的问和谁一起，去哪吃，吃什么呀，爸爸妈妈不告诉我俩，爷爷奶奶也只是笑，于是我俩稀里糊涂的蹭了顿好吃的。后来的后来，老师上课时讲金婚银婚纸婚什么的，我就帮爷爷奶奶算了一下，哎呀，我一下跳了起来，激动地喊了一声60，原来那天是他们结婚60周年啊！

      后来步入80岁的奶奶身体一直不太好，爷爷便常常带她去遛弯儿，有时我和弟弟也跟着。慢慢的，我俩发现每次遛弯，爷爷总是背着手走在前头，奶奶呢，总是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时不时的爷爷会停下来扭头看看，等一等奶奶，每每此时，奶奶都会踮起小脚想跑却又跑不起来的样子，加快一点速度，离爷爷更近一些。无论你走得有多快或有多慢，我都会一直在你身后不远不近，需要时，正好够得着给你个拥抱。

      奶奶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比如耳朵不太好使，需戴助听器，比如大腿根部有个小小的肿瘤，久坐会不太舒服，但年龄大了不能切除直到去世，比如……有次奶奶的眼睛看不清，爷爷瞒着家人带着她去看医生，还做了手术，后来手术失败，我们才知道那场失败的手术差点儿让奶奶失明，爷爷非常难过。虽然他极力掩饰，我还是能感受到他那悲伤的心情笼罩着方圆十里。但奶奶就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一样陪在爷爷身边，果然没过多久爷爷就好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无言的默契。

      这些都是小问题，最厉害的是冠心病，奶奶每年都会发作一次或几次，有时在寒冷的冬夜，我隔着厚厚的玻璃和沉重的冬被都能感受到爷爷在楼下呼叫爸爸时的焦急与恐惧，我爸听到后总是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往楼下冲……不过每次奶奶都会平安脱离危险——这么一大家人，她也舍不得。

      我五年级的时候，阴历十月份，奶奶天天坐在桌边给我剥瓜子，剥了好多好多，那时我还在想，这够我吃好久好久了。有一天深夜，奶奶又发病了，不过这次感觉好像并没有多么严重。第二天傍晚，我和我弟弟过周末，正准备去医院看奶奶，接到爸爸的来电，我妈突然很紧张，只听到她说：“真的没办法了？！”

      我当时非常担心，却又不敢想。随后我爸火速赶到家，他神情非常凝重，迅速收拾着东西。爸爸让我和弟弟去舅妈家，我俩死活要跟他们一起，我爸发了火，奇怪的是，没有人出来阻止，我俩只好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那晚我一夜未眠，明明知道是怎样却又劝自己不要乱想，听着外面水声滴答了一夜，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身旁舅妈家姥姥的呼噜声如同催泪剂，我哭了一夜，黑夜里，一切都是未知。

      第二天来接我们的竟是平时居住在洛阳的姥爷，我见到姥爷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礼貌的问：“奶奶呢，她怎么样了？”好在姥爷善解人意，拍了拍我的头，笑着说：“傻丫头，你奶奶她没事儿，别担心。”我这才舒口气，问他怎么连夜回来了，路上累不累。

      可是，到家以后给妈妈打电话，一接通我便听到一片哭声，原来真的不需要我担心了，以后都不再需要了。其实奶奶剥的那些瓜子儿，我很快就可以吃完的，您能再给我剥些吗，不然不够我吃啊。是啊，我可想再听你喊一声我的小名了，我还没嫁人呢，您怎么能离开呢？

      奶奶出殡那天，我和弟弟一大早赶回老家，本以为都调节好了，没想到看见遗像上那熟悉的笑容，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出殡的那一刻，家人都去送殡，我和弟弟留在家里陪爷爷，正在门口张望时，突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跑进屋里，原来是爷爷！我走到他跟前，他抱住我和弟弟大哭起来。那一刻，我真的被震撼了，从来不知道，一个把20多口人的大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一个十分有威严，一个在我心目中如泰山般形象的人，哭起来却像个孩子。一个陪了自己64年的人，见证了自己从无到有，从年少无知到成熟稳重，从洞房花烛到子孙满堂的那个人不在了，那种痛苦我无法体会。

      两年后，我们搬了家，临走时，爷爷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才转身离开。

      爷爷虽然80多岁了，但身体很健康，除了有些嗜烟。有一次他说下楼遛弯儿，我站在楼上望：一样的步子，一样的背着手，只是有些蹒跚，有些孤单。突然，他停了下来，做的动作我至今记忆犹新：他再次扭头向后看去，看着，等待着！那一刻，我望着那落寞的背影和满眼期待的眼神，泪水如洪水般涌出，爷爷一定是做了极大的思想斗争，才孩子气地扭过头来，他就那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却再也等不到奶奶了！

      今年是奶奶去世五周年，全家人又聚在一起，正好赶上爷爷的生日，我们都为他唱生日歌，大家都笑得像个孩子，爷爷却落泪了——在子孙满堂、亲人围绕的幸福里，没了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人。

                        2019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