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人生被浓缩,没有日常柴米油烟的烦恼,日子过得倏忽迅速,所以钟情一个人,好像更容易一些。由其是武侠小说之中,江湖逍遥,不问富贵,精力更多的就投入在武功与感情上,一不小心,钟情了一生,爱一个人爱了一辈子。
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很多人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的。这些人有的是两情相悦,比如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有的是一方痴情,一方虽然情不专,但总还有意,会奉承一二,比如段正淳的一干情人们;还有的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边情深似海,那边是置若罔闻,根本不理不睬,甚至还厌烦愤懑。若要一生钟情,第一种人不难,第二种人不易,第三种人则由其是千难万险,那怕是在小说中,也很少有人能坚持下来。并不是作者不想让他们坚持,而是这种再坚持下来,连作者都觉得不合常理了吧。
在世纪修订版的《天龙八部》中,段誉最后放弃了对王语嫣的执着,慨然斩断情丝,那怕此时“神仙姐姐”已经对他千依百顺。金庸称这种一厢情愿称为心魔,很多金庸善待的主角配角们,都主动或被动的破除了心魔,结束了这种单相思单相恋状态。但是也有很多魔性太大的,似乎连作者也觉得无能为力,他们已经中毒太深,拉不出来了,索性就不拉了(或者根本不想拉),任由他们魔性大放,放肆的演绎一段痴情孽恋。
这些痴情种有男有女,我只想说一下何红药和李莫愁。
何红药和李莫愁的人物形象非常相似,有差不多相同的经历,都因为遇见一个受伤的男人,然后帮他疗伤,进而爱上了他,不惜为他背叛了自己的师门。但是这个男人最后移情别恋(也不能叫做移,可能情根本就没在她身上),婚定他人,自己愤怒苦闷,终于由爱成恨,一生以报复为目的,最后在烈焰中焚化。两人虽然相似,但是却不会被莫认为是同一人,李莫愁的形象圆润丰满,艳若桃李心若蛇蝎,是一个冷毒美人形象,行为更加乖张一些;何红药因为一出场就是老乞婆,容貌丑陋,加上最后过激失态的样子,就是个丑恶老太婆,但是感觉她对金蛇郎君的感情,更加浓烈炙热一些,她反而更为重情痴情。
不管是陆展元莫名其妙的负心,还是金蛇郎君夏雪宜摆明了的逢场作戏,这个薄幸男人都对她已经毫无情意,这一点儿,不管是何红药还是李莫愁,其实都心知肚明。但是她们还是一生执着,越陷越深,逃不开情网,终于将一生活成了一场痴情的仇恨。这之中的原因,除了是作者刻意的设计,我想未必没有可以解释得通的原因,我尝试这样理解。
首先,这两个人虽然后来都恶毒无比,但是天生是至情至性之人。李莫愁不像小龙女一样心如止水,她不甘心只每天与冰冷的古墓一起生活,她渴望外面的繁华世界,所以背着师父偷出古墓,她喜欢真实的世界;何红药从小居于五毒教中,教众因为她是教主的妹妹而恭敬顺从,但是她不喜欢这种虚伪奉迎,她最高兴的事情是上山去捉鸟。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会儿,这两个少女都是个活泼烂漫的可爱小姑娘,对生活对感情都有无比的至高至美的追求。便是到最后已经恶毒近似于魔,心性也有纯良的一面,李莫愁对于郭襄,何红药放夏青青离开山洞,便是本性使然。有些人因为对什么事情不在意,没有过分喜欢,也没有无法接受,模模糊糊,对凡事都不会太认真;而有些人对于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投入全力的去做。而一旦投入全力去做了,就容易陷入癫狂状态。她们显然属于后者。
其次,在最美好的年纪遇到心仪的人,从此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何红药遇见夏雪宜,李莫愁遇见何展元,都是在十几岁的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对方是个玉树临风的美貌男子,温柔多情,很容易就俘获了少女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加上是在封闭的环境中长大,乍然与男子独处,日久生情,不能自拔,也是常情。在很多爱情故事中,这些个条件差不多都可以是感情的起源。便是我们这些自诩开放的现代人,很多人对于少年时的初恋,也都一直耿耿于怀,不能放下的。想想就很美,那一年,青春正好,平常的日子都过成了诗,何况爱情?
如若感情这时戛然而止,便如正当艳放的鲜花被风暴摧残,记忆中永远是那个最美的盛放的时刻,因为缺失,就更加不能释怀。而李莫愁与何红药就都遇到了这种感情骤变。那时尚且纯真的心情中,不相信会有这么轻易的被判,以至于突然之间,世界观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开始仇恨一切。因为太美,因为不能挽留,终于一错再错。
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放不下初恋,那怕是感情非常专一的一,究其原因,可能在于最后一点儿,便是在这份感情上付出了多少。感情这东西,向来不是因为对方投入多就深厚,对方投入少就浅薄的,反而是跟自己的投入有关。说感情是自己一点点儿的养起来的,应该也不错。很多人分手后伤心的,不是他怎么不在乎自己,而是伤心自己曾经付出那么多。自己投入的东西的越多,越是倾尽所有的付出过,被辜负之后,越难释怀。李莫愁与何红药恰恰就是付出的太多了,以至于已经不能放手。
何红药爱上夏雪宜之后,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所以告诉了他五毒教三大宝贝的所在,并且帮他偷出。这件事情一做,差不多就是万劫不复,终于到最后身受万蛇咬啮之苦,而后还要行乞为生三十年。这三十年中,每走一步,每摸一下自己的脸,都在提醒着那个男人的存在,如何忽略?越是纠缠其中,越是放不开,越是费尽心机的去寻觅,越是陷的深,到最后也只有恂情方能解救了。
相对来说,李莫愁虽然也受了苦,但是不如何红药那般残烈,但是对于武林人士来说,被逐出师门,也已是不能回头的路。李莫愁大闹陆展元和何阮君的婚礼时,被大理天龙寺高僧定下十年之期,更是情孽深种。高僧大约以为,一般感情,十年也就淡了,挨得过十年,也就无事。可能出家人出家太久了,对感情也不太了解。一般的感情若是可以沙弥的,不用十年,十个月甚至十天也就淡了,但是若是当时钟情已深又不能发泄,这十年之中,日思夜想,只有将情种的更深。当年小龙女也是这般心思,但是苦等十六年,杨过依然飞身跳下悬崖,也是这个道理。十年,足以淡忘一个人,也足以把一段情酝酿成魔。李莫愁不断用滥杀无辜来宣泄苦闷,闯出了赤练仙子女魔头的称号,也和十年修炼有关吧。
如果何红药不帮夏雪宜偷宝贝,也没有被毁容放逐;如果李莫愁没有被逐出师门,只是宽言教导,一切是不是都会好一些?但是至性之人遇上可以钟情之人,粉身碎骨都不惧,些许付出,根本就是不计后果的。付出之后,日日面对苦果,情孽更重,于是另加倍在这份情上折腾,这就是个恶性循环,一旦开始,收留不住。仓央嘉措大师说:“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有些感情一相见,便是孽缘开始,不可避免。情之为物,对于至情至性的人来说,遇见就是不能平淡结束的开始,那怕如同阿九、袁紫衣一般循入空,纵不成魔,也难成佛。
然而一生爱情悲情命运的,究竟是不是这些原因,或者是不是只有这些原因,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感情这东西,世间有几人是说的清楚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李莫愁反复吟诵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可能是连她自己,或者金庸也都不明白,为何会一生为情所困至此吧?汤显祖在《牡丹亭》前提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生,死者可以生。”情,大约就是这样,不知因何而生,又不知不觉就钟情了一生,至死方休。如何红药、李莫愁,也算是做到“生者可以死”的痴心多情人的极致了,悲情的爱了一生,不只一往而深,终于一往而终了。
文: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