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娃和羊的爱恨情仇

作者:冷娃

去乡下玩的时候,看见几只小羊羔,分明离我很远,但我还是嗅到了一股羊羔独有的气味,似乎夹着羊乳的膻味、草汁的芬芳,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总之是一种新鲜生命的气息。其实我知道并非闻到了那几只羊羔的味道,而是小时候曾养过的那只山羊留在我细胞中的味道再一次泛起。

那是只有灵性的山羊,我一直这么想。

大姐在冬天出嫁了,等到来年春天,她从婆家抱来一只刚过满月的小羊羔,作为送给我们三个弟弟的礼物,那几天草地上刚冒出第一茬新芽。

那只羊如同一个精灵,就这样闯进了三个孩子的童年,带给他们一整年的欢乐,留下了一辈子的温情。

初见它时,它那么小,还是小孩的我们能轻易地将它抱起在怀里。它一身纯白,甚至连睫毛都是纯白的,两只耳朵耷拉着,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下巴上两个柔软的肉垂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头顶还长着一个旋,不知道“一旋硬、二旋软”的谚语对它适用不适用。我们学它咩咩叫,还未变粗的声带发出的咩声惟妙惟肖,和它的叫声混在一起,几难分得清哪个是真,哪个是仿。


每天吃过早饭上学前,我们会先把它牵去涝池边的草地上,随便找一个小树拴住,它便开心的吃草。等到放学后,走到屋后的夹道里,不及看见它,先远远的叫一声“咩”,还得抖着身子让声音颤起来,让叫声更像它的同类,每次也必然得到它的回应。

转过夹道,经过那棵不知道多大年纪的椿树,就能将洼地里的它看清楚。它昂起头,焦急地拖着绷直了的缰绳原地打着转,一声连一声咩咩叫。等到了它身边,先为它去掉脖子上的绳套,它并不着急跟着走,而是一个劲偏着头在你身上到处蹭,往往还闭着眼睛,一派销魂,我经常想,如果它有表情,应该是笑着的。然后哥哥盘起缰绳,我们四个就一起回家,我们蹦蹦跳跳,它也一样,有时候还摇头晃脑,不过它四条腿,跳的时候看上去更轻盈。不用怕它跑丢,因为它总是紧紧跟着,就像我紧紧跟着哥哥,弟弟紧紧跟着我。到了家,它不着急进门,就站在井边,等你再舀一瓢甘甜的井水饮了它,它才心满意足慢悠悠穿过堂屋去后院它的圈。

槐树的叶子,是它最喜欢的食物,虽然枝条上有刺,却阻止不了它的喜欢。我们三兄弟于是经常不顾危险,互相掀着屁股费劲地爬到树顶为它折下一根根枝条,记不清被老的或者嫩的尖刺扎破过多少次手指,它总是迫不及待地吃掉地上掉落的枝叶,然后抬起脖子望着树顶。傍晚回到家,我们再扎起一捆枝叶,挂在它的圈里,到早上往往只剩下一束被啃得光秃秃、豁豁喇喇的槐树枝。

它知道我们爱它,我们也知道它爱我们,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和一只羊沟通显得那么不可理喻。我们三兄弟互相爱着,任何东西都要掰开来分享,而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加入了进来。它一点都不客气,我们吃馒头,它要凑过来分一口,我们吃苹果,它要凑过来分一口,甚至吃个冰棍,它也要凑过来分一口,很是恬不知耻。



你们四个弟兄可真铁!涝池边上住的大娘说。

一天放学后,我们和往常一样,咩咩叫着,然而回应我们的只是树叶沙沙的摩擦声和偶尔的鸟鸣。等跑到本应能看见它的地方,却没看见它。

草地上没有它的身影,只有为数不多的新鲜粪球和散落四处已经发白的粪球表示它曾日复一日呆在这儿。

邻居说看见有人牵着一只羊往邻村的方向去了,奶奶带着我们走到邻村,她还在考虑几百户人家,要如何去寻找。而我们却不需要思考,“咩”的叫一声,就像喊着暗号一样,期待听到它的回应。

天色已经渐晚,村子里被重的升不起来的炊烟缭绕着,鸡群一边咕咕叫一边扑棱着翅膀踉跄的飞进了窝,土路上被踩成粉末的尘土在将要落定的时候又被我们跺起来,半天不能消停。

终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咩~的一声,虽然隔着很多条街道,但是那么熟悉的音色和音调,让我们丝毫不怀疑那是它的声音。我们着急的再叫一声,再得到一声回应,逐渐是不间断的回应,能听出其中的焦急和惶恐,兴奋和喜悦。

我们循着声音,在逼仄的土路上左冲右拐,终于冲进了一个门楼。互相看见那一刻,忍不住湿了眼眶。

它疯了一样试图奔向我们,继而被缰绳猛力扯住脖子,它着急地抬起两只前蹄刨着脚下的泥土地,声嘶力竭的叫,仿佛不停说:“哥哥,快救我!”

世上千万只羊,长得一模一样,而我们就是知道眼前这只羊是我们的那只,不需要任何解释证明。哥哥跑过去,当着那家人的面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子,红着眼睛质问:“为啥偷我羊!?”

奶奶赶到了,成人之间处理,就比较圆滑了,她没有戳破那人偷窃的事实,反倒还谢谢他帮忙照看了羊,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很开心,仿佛失散许久得以重逢,像往常一样,蹦着跳着,往家的方向奔去,它也很开心,跳得比以往更轻盈。


春到夏,夏入了秋。

田埂上小蓟紫红的花已经只剩下变黄的骨朵,苍耳子也没好意地长硬了自己的倒钩。燕子已经在考虑南飞,而它还是悠闲地呆在那片草地上,从朝阳升起到晚霞映红远方的天空。

我们还是每日一起玩耍,谁也没去在意时间已经悄悄溜走,谁也不觉得需要去在意,无忧无虑指的应该就是这个,一天又一天,重复但不觉得单调。

然而,不管它是否懂得爱和被爱,它终究只是只羊。


过完秋天,再过完腊月,近了年关。

我们兄弟三个被拦在前院,看着邻居拿着磨利的镰刀片走到后院。然后听见咩咩的叫声,带着惊恐、带着哀求、也带着不舍。可是,任我们爱它再深切,任我们看来它不仅仅是一只羊,却也无力动摇大人们杀它的决心,在大人眼里,它只是一块鲜美的肉。

昨天还和我们嬉闹的它,被邻居们肢解,你分一条腿、我得半片臀,最后留在家里的只剩下它血淋淋的毛皮和一对犄角。

我拿着犄角找到哥哥,他正躲在山墙后面抹眼泪。接过犄角他抚摸了一会,扔到我怀里说你留着吧。我把犄角放在了窗台上,然而童年太杂乱,那两只犄角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毛皮又因为大人处理失当生蛆丢弃,从此,除了那张已经泛黄的合影外,便彻底没有了关于它的任何物证。

有一次提起那只羊,母亲说,它临死前仿佛流了眼泪,我们三兄弟都没有做声。

然而,人总是会选择性的忘掉难过的往事,对于曾经历过的美好,镶进记忆里就宁愿保存一生。那只羊的死虽然曾一度让我们觉得悲戚,可是多年后想起它,快乐而温情的画面却总是屡夺上风。

那只羊只活了一年,但总感觉它和我们一起度过了很久很久,似乎整个童年里都有它雪白健硕的身影。细究起来,应该是那一个春到冬的美好记忆无意中已经烙印在了整个童年的春到冬里。

我想世间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去用心对待。当你用心对待每一个生命时,你会发现爱上了世间万物,方才能体会到活着的意义。就像那只羊,我们用心待了它,它也用心妆点了我们美好的童年,虽然再也回不去。


如今,女儿一岁多,她会看着一只鸟飞上天空;她会对一条狗摇着小手做再见;她会蹲在地上喊着“蚂”,然后抬脚给蚂蚁让出一条路;她会在摆放她的火火兔时轻拿轻放,生怕弄疼它。有一天,她学会了喊“爷爷”,偶然间在公园见到了一个老人雕塑,她高兴地喊到“爷爷”……

对她而言,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世间万物皆能沟通。在我看来,这又是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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