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中的是枝裕和

假期回家途中悠远绵长的慢车时间,刚好可以放下赶路的匆忙,看几部一直就很想看的电影。当时间不再担心被虚度,预设为百无聊赖,大概才会呈现出最为轻盈的状态。

不知道是体察了多少生活的细枝末节和日常里的幽微心境,才能如此平静徐缓讲述一个又一个与生活本身别无二致的故事。这些故事只是发生在不起眼也不用心的小小的巧合或者偶遇中,发生在每一个时空中。饰演母亲的树木希林(前不久已经离世),在电影中总是处于一个忙碌的状态,要么在灶台边炸着天妇罗,或者是在与许久才回一趟家的儿子女儿们唠叨家庭琐事,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为偶然到访的儿子媳妇孙子们准备日常的生活用品。

继承父亲事业的长子纯平15年前因为救一位落水儿童溺水而亡,于是每年纯平的忌日,纯平的家人以及曾经被救的小孩都要相聚在纯平家,真是一个平和而又残忍的日子。

纯平的离世成了家人相聚的理由,但是被救的小孩却成了一个多余。多余到纯平的母亲这样善良的人也觉得小孩的活着本身便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她做出一个决定,每年纯平的祭日,都请这位小孩来参加家庭聚餐,以此让他铭记自己尚还活着的缘由。当小孩离开,她便开始数落小孩的种种不是,袜子上的汗渍、吃了自己带过来的三个蛋糕、事业没有起色等等,好像这样数落了,对儿子纯平的思念便会减少一点。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用一个人的死来否定另一个人的生。失去儿子的纯平的母亲每年的这一天都惯性残忍一次,以此疗愈自己的失子之痛。

女儿奈美和外孙离开之后,吵闹的屋子瞬间变得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尴尬而不自在。因初次到夫家一心想要取悦良多家人的儿媳由香里谨慎而小心翼翼,爷爷奶奶对待由香里带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儿如座上宾,客气但失了温暖。尽管,奶奶早在孙儿到来之前便为他们一家三口准备了三只牙刷,还为孙儿准备了睡衣,但这仍未打消儿媳由香里心中的隔阂。一生行医的父亲仍为15年前纯平溺水去世时未赶到儿子身边而自责不已,而偏偏每年儿子的祭日,妻子都要旧事重提,对二儿子良多不愿继承自己的事业从事医生职业,而选择油画修补工作,目前处于失业的状态也耿耿于怀。各怀心事的一家人,却又在努力维系家庭的温情,奶奶故意让良多与继子一起沐浴,以增加二人之间的交流。由香里陪着婆婆一起翻阅丈夫小时候的相册,重新去了解这个家庭和将要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这个男人。良多为母亲播放了网上买的流行歌曲的唱片,父亲开始尝试接受儿子良多的选择,但是还是告诉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要把做一名医生当做理想,尽管孙子受其生父的影响梦想是做一名调音师。

良多一家去纯平的墓前祭拜之后,搭上公交离开父母家。不久良多的父亲离开人世,母亲也相继而去,直至去世也没有坐一次公交车。生活的步伐并未停止。家庭便是一个挣扎与和解,逃离与羁绊的循环存在。

同样的情节发生在《比海更深》中,这样的琐琐碎碎还时常重复的情节竟然不会让人感到厌烦。潦倒的私家侦探良多拥有一个小说家的梦,但是处女作之后便再无新作面世。生活困顿,婚姻破裂,因嗜赌而常常付不起儿子的抚养费。这样的良多一直生活在去世的父亲对自己不认可的阴影之下,这大概是一种非常艰难的处境。竭力想要对一个不认可自己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去证明自己,真是一件徒劳而讽刺的事情,良多便在这样的状态中过着玩世不恭的生活。因一场台风,良多与前妻和儿子困在母亲家里,三人去了小时候的游乐园避雨,并且在母亲的要求下共处一室。良多与母亲聊过之后,方知处处嫌弃父亲否定父亲的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竟是这样的惦念父亲。良多偷了父亲留下的砚台去当铺换钱,当铺老板拿出了父亲生前送给他的良多的小说,并且得知父亲在他的小说出版之时曾经买了很多送给邻居,原来父亲一直就以良多为骄傲。于是,在那一刻心结被打开,潦倒的良多终于觉得自己被接纳,与世界和解。

此时的良多越发觉得自己其实与父亲极为相似,母亲记忆中的父亲,自己也不认可的父亲,当铺店老板眼中的父亲,竟然都像是在说自己。儿子(女儿)与父亲之间相爱相杀的微妙关系,是枝裕和的电影一直在讲述。

如果是凄惨的故事,也会被讲述得温情脉脉。单亲母亲带着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四个孩子一起生活着,一人独立支撑家庭的重担,每次都好像找到了合适的人一起分担,孩子们被告知有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每次又都会陷入失望。大小孩福岛明支持着妈妈福岛惠子,帮助妈妈料理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大女儿福岛京子仍然保留着存钱买钢琴的梦想。调皮的福岛茂也会按照妈妈的吩咐,不踏出房间一步(因为除了福岛明,其他的三个孩子都是隐形人口)。小女儿雪儿眼神依然清澈。这样勉为支撑的平静随着妈妈福岛惠子一去不复返的出差而结束,孩子们无法自食其力,雪儿因为从椅子上摔下来没有及时得到救治而去世,哥哥福岛明用当时搬家时装雪儿的旅行箱把雪儿的尸体装下然后掩埋。没有生活来源的孩子们靠着寿司店卖剩下的寿司活着,出租屋里断水断电,臭气熏天。这一切被催收房租的房东发现,然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房东却对此并没有做什么,淡漠地离开了。妈妈福岛惠子像被等待的"戈多"一样,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于是,孩子们仍然还是依靠寿司店剩下的寿司和公共用水貌似快乐地生活着,只是原本稳重懂事的福岛明变得暴躁易怒,并且开始偷窃;原本怀有钢琴梦想的京子早已忘记了弹钢琴这件事;调皮的福岛茂变得更加调皮,终日与街头混混为伍;原本可爱乖巧的雪儿已经长眠于地下。周围人的生活一切如常,路边是拉着家常的妇人,房东依然抱着自己的猫,新的小伙伴的加入为三个孩子带来短暂的快乐,而这一切都《无人知晓》。悲剧总是在静默中发生,就像一个彻夜发酵的面团。人类悲喜并不相通。

美到让人不断截屏的电影就是《海街日记》了,一部关于女孩的童话。一栋老宅,一颗梅树,香田家的四位女孩,失去四只脚趾的店长,开饭店的最后因癌症离世的二宫女士,还有已经离世的父亲和改嫁了母亲以及只有在父亲葬礼上露面了的继母,所有的复杂的关系好像在电影中都被简化了,留下的是姐妹四人之间相依为命的温情羁绊。姐姐香田幸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变成了自己非常讨厌的像继母一样介入他人家庭的女人,却一直无法原谅抛弃家庭的父亲和改嫁的母亲,认为父亲只是一个老好人,生活中竭尽所能地呵护其他姐妹;二姐香田佳乃崇尚洒脱的人生,与比自己年龄小无法经济独立的男友交往着,工作上遇到难言之隐但是不太愿意因自己的不如意影响家庭的氛围,于是偶尔借酒浇愁;三姐香田千佳性格率真,最是活得无忧无虑,喜欢把每年收获的青梅用牙签扎一个个的小孔做成梅子酒,还会做姥姥教的咖喱海鲜饭;被三姐妹收养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浅野铃稳重懂事,酷爱足球,与其他姐妹相处和谐,但总是因父亲的离世而充满忧伤。浅野铃陪伴了父亲最后的时光,也为其他的姐妹们完善了缺失的关于父亲的记忆,从而达成对父亲的了解和谅解。

治愈的童话,每一帧画面都美到令人窒息。生命在细微中舒展开来大概就是电影中所展示的样子,就像四姐妹的父亲与二宫女士在离世时说过的同一句话:“离开的时候,依然能感到美丽的东西是美的,就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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