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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上看不出阴晴来,大多时候天都是蒙着阴,空气也咸湿咸湿的,赶上雨季,老天爷几乎天天沉着脸,江上忙碌的人,也很难看到笑模样,紧闭着双唇,一早上筛下去的网,仍不见动静,大雾早就破了,只剩下细小的颗粒贴伏在人的面目上,脖颈里,手腕接连着半只胳膊,还有脚踝,都拔得冷飕飕的。

尖儿的阿爸把船往江边又靠了靠,木板子踩得吱嘎吱嘎响,船起先摇摇晃晃,后来就平稳了,阿爸背靠向岸,点了一只烟,一口一口磋着,尖儿刚刚能够平视他的后背,如果离得近,就需要抬起头才能见到肩头以上的。

长木板子搭的桥有5、6米,靠地的一面木头已经呕了,船就紧挨着桥,走到跟前一迈腿就上去了,尖儿站在桥边儿上,头发被风拂得蓬起来,额前的头发挡住了半双眼睛,衣服一鼓一鼓的,鼓起来的时候,像是个胖孩子,鼓下去的时候,又变成薄纸片。

她看着阿爸抽干净那只烟,泄愤似的甩着胳膊,手越过头顶把烟头狠力地扔进了江里,然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撒网的地方,江面上还是没有反应,风大了才会吹出几条细褶皱,阿爸立在船上,等着鱼吐泡泡,还是大泡泡。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尖儿转回头,便看见前面迎着走过来两个人,前头的像是个小孩,后面跟着个男人,等走得更近些,才看清后面的男人正是同村的老光棍张四叔,可是张四叔没有孩子,那这小孩又是谁呢?尖儿有些纳闷,也不顾看她阿爸了,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走在前头的孩子。

只见那孩子踉踉跄跄,脚上的凉鞋一走一斜,脚丫仿佛要挣出来,6、7岁的模样,俩人走到跟前时,已看清楚他的模样,白白净净的,只是两只眼睛闪着迷茫和不安。

尖儿和他对视着,头也随着他的步伐扭转,他走过之后还回头看着尖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四叔”  尖儿叫了后面男人的名儿

“你阿爸的网还没收呢?尖儿。”

张四叔摇摇摆摆地走着,听见唤声站住脚,脸上的肉僵着,好似要笑,又好似给憋着,尴尬的难受。

“还没有咧。” 尖儿脆生生的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 

尖儿她阿爸听见两人说话,这才看到走在头前的孩子,拉高声音喊问他。

“我家的孩子” 张四叔应答着,还是那副神情。

“你在那个吹,你媳妇一夜就能生出来个大娃娃,怕不是个哪吒呦!”

“呼,呼,上大鱼了!”

张四叔跺起脚,望着江面喊叫,

阿爸转头一看,也不笑闹了。

“收网!”

阿爸惊喜地吆喝着,尖儿赶忙跑到跟前,江面上这会儿像烧开水似的,咕噜咕噜地冒着大大小小的泡,他用揽绳拴好了船,然后换上靴子,退到了平地上,两只手拉着网向后退,时而放慢速度,然后忽地提起网来。

尖儿插不上手,只得在一旁呆立着。

而张四叔领着那孩子也趁这时候走远了。

借着水力,网和鱼都上了岸,有大有小,大的一条足有5.6斤,小的数不清数量,鱼儿的嘴里咬着钩,鼓着腮,嘴巴一闭一合,仿佛已预知到命运一般,拼命地扑腾着甩着尾巴,水掺了土就变成了泥水,白肚皮没一会儿变了颜色。

鱼儿的嘴钩出了血,再一扑腾,染的鱼身子上一块一块红,连周围的鱼也跟着染上了。

从江上去到镇里的市集不到1个小时,打好的鱼可以自己去卖,也可以直接卖给有固定摊位的水产老板,打得少的时候,阿爸就让尖儿去卖,多的时候则卖给老板,这一次的鱼得有上百斤,所以要用车拉到镇里。

本来照惯例,尖儿一定要和阿爸一齐去卖鱼,可今天她有了别的心事,于是慌说自己冻得肚子疼,要先回家,让阿爸自己去。

等阿爸装好鱼儿,赶着车走了,她便沿着张四叔同那孩子的路线往村里走,也没回自己家,而是径直去了张四叔家,只见木门上拴着两只铜狮子拉手,大门紧闭着,尖儿踮起脚刚能够着门拉手,一把没推开,门口的土石头块将要把她绊倒。

她又从侧面篱杖的空隙往里面看,这回可看着了,屋里门敞开着,那孩子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张四叔手里拿着铁钩子,一下就打在了孩子的屁股上,他哇的哭了出来,喊着“妈妈...”

这一哭不要紧,紧接着铁钩子又打在了腿上,背上。

尖儿的心揪着,好像每打一下自己都跟着疼。

进又进不去,没别的法,尖儿突然叫喊起来,“喂!”

小孩子的尖锐声音让屋里人猛地停下手里动作,听见“当啷” 金属落地的响声后,脚步急切的跑了出来。

尖儿站在门口,也不躲,等张四叔抽了门上的木栓子,门才彻底打开,他用手把着门,好不让它完全打开,整个人堵在宽缝里,有风都未必能飞出来。

“尖儿,你在这干什么?”

张四叔的狠戾目光还没有褪去,却又把应该看小孩子的柔和目光覆上。

“四叔,他是谁?”

“以前是谁我不知道,以后就是我的儿子。”

“淘气了,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

“法可不管这个!”

尖儿顿时塞住了嘴巴,说不出什么来,如果她已长高,或者成年,一定会冲进去护住那孩子,可她自己还是个不及门一半高的单薄的孩子,不得不离开,最后不死心,还一步三回头的向后看。

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尖儿在心里想着。

回家路上,她看见几个老人坐在大杨树下嘀嘀咕咕说着话,一走过人,话就止住,怕让人听见似的。

风也吹起了,摇晃着路边的野草,长的高的能没过尖儿的腰身,人们无暇打理房门外的事,任凭草荒着。

有的篱杖东倒西歪,腿长一些的稍微抬抬腿就能越进去,这样的屋里头一定也没有值钱的宝贝。

天空似也想要放晴,但是牟着劲儿,在山脉的边缘处先让人见到色彩,然后再蔓延。

尖儿回到家,抱好了劈碎的柴禾放到灶门口准备着,约莫阿爸快回家的时间,再生火。

她在柜子的最深处摸着个毛线包,里面是尖儿偷攒下的钱,一毛的,一分两分的,也快装满了。

她反反复复捋着看,这钱是攒来上学用的,阿妈死得早,阿爸只想让她跟着自己捕鱼烧火做饭,洗衣裳,等到了适婚的年龄再找个婆家。

但尖儿想念书,念了书就可以去城市里上学了,山村里的孩子就像老麻雀下的雏鸟,破了壳就想要往远了飞,知识能改变老一辈短浅贫穷的命运,但有多少人一辈子却只在方寸之天内过活,年纪越长,会飞的能力越弱,鸟的翅膀也会退化,渐渐会重新长回血肉里。

隔三差五尖儿就会把钱包里的钱捋一遍,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好似那便是她生活的希望。

灶坑里填满了干柴禾,尖儿用火柴把灶坑里的干松针先点燃了,火苗在顷刻之间就布满了整个灶坑。

阿爸也在这个时候哼着曲儿回来了,他的脸色放晴起来,一定是今天的鱼卖了好价钱。

锅里的水没一会儿就翻滚了,尖儿把提前削好的面疙瘩倒进去,让面疙瘩顺着水向右转动。

“娃子可好了哇?”

“就快了,等捞出来,烧好的酱拌着就可吃咧。”

“我在问你的肚子?没问饭好没好哩。”

尖儿的手顿住了,她很少听见阿爸说这话,锅里的面疙瘩也不动了,马上就从漂浮状态到沉了底,过了10几秒锅里的水才继续转起来。

很快,两个人就蹲在了一起,碗里盛满了面疙瘩,铺着酱,和寥寥无几的肉丝。阿爸说今天大丰收,捕的鱼有100多斤,但没说卖了多少钱。

“你记得那个娃儿吧?”

阿爸问,尖儿把自己碗里翻匀。

“哪来的孩子呢?”

阿爸惋惜地说“怪好的娃儿,让人贩子给拐来了!”

尖儿一听,心里又揪起来,就好像自己又变成那可怜的孩子。

“回来路上听说的,村里人都议论得欢。”

“说他张四叔买了个孩子。”

屋里一片沉寂,孩子吃饭的声音也忽然嘎住了。

灶坑里的火苗将尽未尽之时,木头燃成了红黑色,阿爸扒净了碗里的面疙瘩,把灶坑旁零散的干松针又扔了进去。

这时,火光再度爆发,看阿爸脸晃得红了,而身后的土墙壁上也晃出了两条薄薄的影子,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沉下来了。


2.


第二天凌晨3点钟,公鸡唤醒了勤劳的渔民,尖儿和阿爸简易地吃了口饭就出门去了,大多数渔民还没开始出江,寂静的江面罩在浓雾里,只能朦朦胧地看见每家的船,并无人影。

出江的渔民都不是日日都能补到大鱼和鱼群,除了经验,就是博运气。

阿爸这次改变了撒网的方位,将坠着铅头的网撒在船头的正前方,也就是中心处。

尖儿穿上了夹袄,坐在船板上,随着船浮在江面。

张四叔领着那孩子也早早来了,他还穿着昨天单薄的衣裳,前前后后一道道灰印子,鞋里仍没穿袜子。

他让孩子叫自己“爸爸”,见孩子不吭声,便伸手去怼他的背,才终于听到了那声“爸爸。”

从那天开始,张四叔就没有了前一天的尴尬神色,就像这娃真是自己的孩子一般,而村民们似也默认了,见到只是笑笑,没人为那远方失去孩子的父母感到悲伤。

阿爸唤来了张四叔,两个人就站在船头谈论些什么,尖儿跳下船,朝着孩子走过,她把身上的袄披在孩子的身上,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今天好好表现,不去惹恼他,如果晚上不下雨,你来这里,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知道自己是好意的,目光没那么戒备。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尖儿,村上人都这么叫。”

尖儿弯着眼,

孩子迟疑片刻,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我叫杨健生。”

接着那声音就要哭起来了。

“可是叔叔不让我叫自己的名,让我姓张,叫张星星。”

“我想妈妈,和 ,爸爸,我想 回,回家。”

尖儿一看他哭了,生怕声音一大让张四叔听见再恼了,又要打这孩子。

于是挤着眼皮示意他忍回去,孩子也理解了,用手抹掉眼泪,却留下发红的眼眶。

张四叔见状快步走过来,

“尖儿,你和我的娃儿在说啥嘞?”

“星星说,以后要听你的话,把你当做自己的亲阿爸。”

一听这话张四叔顿时高兴了,养儿防老养儿防老,这下可有指望。

“只要你听话,跟着我好好干,就是好孩子。”

星星点了点头。

尖儿蹲在地上,手在星星的脚边比试着,然后又站起来。

张四叔手护住星星的头,领着去起船,然后朝江东方向划去了。

天蔚蓝的像湖畔,而空中不时掠过的鸟儿更像是湖畔里游动的鱼,从远看,齐刷刷地把天空和江面分切成两条笔直的,不同颜色的线。

不到10点,尖儿家的网就收了,网住的鱼不及昨天的一半,阿爸领着尖儿去镇里卖好了鱼,给了她几张零钱。

晚饭过后,待她准备出门的时候,高悬的月亮将要圆了,院子里的蝈蝈鸣叫起来,尖儿裹好了手里的东西,朝江的方向走去,她站在自家的船头,此时星星还未到,岸堤的树寂静的站立着,月亮把碎片洒在了江面,于是,人便看见了,水面上的闪烁月光。

在约定时间的后10分钟,星星来了,只瞧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近,尖儿摇着胳膊大声喊道,“星星,我在这儿!”

星星走到跟前,跳上了船。

揽绳并没有把船栓的再紧一些,使的船因为经受了外来的力量而上下晃动。

星星半蹲在船板上,双手撑着地。

“不要害怕,江上没有浪,只要不下雨涨水,总是稳稳的,船在上面安全着咧!”

听了尖儿的话,他才试探地站起身来。

“张四叔没有拦着你吧?”

“我和他说,尖儿姐姐要带我熟悉江的环境,白天忙,这样也好快些帮阿爸分担。”

“你可真聪明呦。”

尖儿笑嘻嘻地把藏在怀里裹着的东西打开,星星一看,才发现是两双鞋,一双是儿童水靴,另一双则是布鞋。

“快试试,不合脚还能拿去换呢”

星星眼里忽而明亮起来,随即又沉下去,他缓缓接过鞋子,此时的双脚已冻的冰冷,他脱下脚上脏兮兮的凉鞋,换上了崭新的布鞋,顿时感觉身体也跟着缓和了起来。

“我看正好合适哩!”

“快,把这个也穿上。”

说着,尖儿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扯出了双袜子,递给星星。

他穿好,垂下头扁着嘴说道  “谢谢你,尖儿姐姐。”

忽而又扬起头。

“可是,你能帮我吗?”

“帮你什么呢?” 尖儿疑惑地问。

她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却被人贩子拐卖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远离了疼爱的父母,她对这个孩子真真切切的感到同情和怜悯。

“我记得家里的号码...。 ”

星星开始迫切地注视着尖儿,好似漆黑的夜里突然绽开了星光,又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般的迫切。

这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尖儿一听,甚至像比这被拐的孩子还要惊喜似的。

她抓住星星的胳膊。

“那可好了,只要有电话,总能有办法回去的。”

于是两个孩子开始计划,在下周一,出江的渔民都会在这一天去镇里上大集,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她们去找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店,尖儿在门口放哨,以防遇见熟人可以及时躲藏,星星来打电话。

等筹划好了,尖儿躺在了船板上,头枕着交错的双手,星星也环住小腿,在她的身旁坐下。

月亮点明了寂静的夜,风吹散薄云,露出了天空中闪烁的星,远处的山脉只剩下漆黑的轮廓,而对岸村子里的灯火却影影绰绰,有不眠的昆虫躲在草垛里鸣叫,众多草木抽条着叶子发出的的倏倏声,不时沉没在空气里。

“我阿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听老人们说,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继续守护着人间的亲人。”

尖儿仰望着天空中的星,泪水划过眼角。

一颗流星划过,星星迅速合起手掌,闭上双眼,认真地祈求着。

然后他睁开眼,说道“我妈妈说,看见流星后许愿一定会实现的!”

“那你许了什么?”

“两个愿望,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尖儿这时坐起身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也许了,不告诉你”。

两个本应素不相识的孩子,此时仿佛已相识许久的老朋友。

木船静默地泊在江面,微微摇荡着,盛满了皎洁的月光,来自天地间的宁静击退了人们心底里的不安,没有疲倦,没有迷惘,这一刻,仿佛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只留下赤诚于天地的两颗无暇心灵。


3.


接下来的几天星星似乎欢快了不少,阿爸还不许他随自己一同去镇上,大人们见到两个孩子玩到了一起,谁也没多想,于是他们除了每天跟着自家的船打打零杂,一有时间就会呆在一起。

等到周日这天晚上,张四叔和尖儿的阿爸在头10点便撒下了网,然后回家休息,待第二天清晨准时起网,张四叔并不似尖儿阿爸一般,出网勤络,通常是捕捕停停,见别人的鱼多起来了,他也会忙几天,如别人网不着什么大鱼时,他从这一天起,又会停住了。

所以,连个起码可以运输的车都没有,尖儿阿爸让他自己准备箱子,鱼儿装进去,舀上合适的水,连同自家的鱼,一辆三轮车一次运输个几百斤不成问题。

本来张四叔不想让星星这么快就出现在市集这种人多的地方,可尖儿劝他说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更不保险,有自己带着他,就算大人们忙碌起来也是无事的。

张四叔信了她的话,小孩如一板一眼起来,大人绝对猜不出后面的心思。

所以,两个孩子就坐在车后面,紧挨着那两筐鱼,尖儿看着筐里刚好能转开身可以摇摆尾巴的鱼,不同的是,它们此行是从自由到覆灭,而星星,是为了自由。

车子颠簸在路上,最上层的鱼儿翻滚跳跃着,水花四溅,鱼腥味则弥散开了,尖儿和星星靠坐在一起。

尖儿先开了口,

“呆会儿到了镇上,我阿爸和张四叔会在不同的巷口出摊,你和我跟着阿爸,我先帮着叫卖,鱼卖到一半时,只要人聚得稍微多一点,我就对阿爸说想上厕所,然后领着你去镇北的小卖店,那里有公用电话。”

“只要妈妈接了电话,就一定可以来接我回去的。”

“尖儿姐姐,可是叔叔会坐牢吗?”

星星扯着尖儿的衣角问道。

“应该会吧。”

尖儿平静地说。

星星沉默了,在孩子善良的天性里,坐牢是最残酷的惩罚。

“我们要尽快,如果被发现就糟了!”

尖儿严肃而认真地望着星星叮嘱道,此时的她完全不像一个仅10岁的孩子。

车子在7点之前就到了镇上,有的摊主们已准备就绪,有的位置仍然空着,尖儿阿爸和张四叔分别选在了市集的两头,无论是从哪个方向前来,都会最先经过他们的摊位,尖儿和星星站在阿爸后面盛钱的土筐篓旁。

一切按计划进行着,没一会儿熙熙攘攘的行人便多了起来,阿爸的摊位上逐渐汇聚了人,鱼已被分装到两个箱子,很快,就售出了近四分之一。

尖儿先是帮阿爸收好了钱,当第二波人围过来时,她冲星星使了个眼色,拉着他的胳膊,钻出了人群,镇北的小卖铺需要经过两道长街,步伐若快些,几分钟便到了,两个孩子此时恨不得要飞了起来,等到达目的地,尖儿先对小卖铺里的人说:

“阿姨您好,我弟弟想打个长途电话”

老板听见声音转头一看,是两个小孩子,眉头顿时一皱,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向二人,尖儿见老板没应声,也不多说,直接拉住星星,

“你快打啊,电话不是就在你旁边,”

说罢,她便退到了门口,小心地左顾右盼,而星星不顾老板的眼神,拿起电话按下了一个个数字,他等待着电话那头能快速出现妈妈的声音,可他下一秒听到的却是一阵急促的忙音。

他一遍接一遍地重复拨打,自己记忆里的数字不会有错,因为以前自己也曾打过这个号码。

但是今天,却怎么都打不通。

老板开口道:

“你们快走吧,我的电话可能线路有问题,别浪费时间了。”

星星急的快要哭了,尖儿看无果,如果他们走太久而被发现行踪,那就说明以后都没有办法再从大人眼皮子底下去做些什么了,所以只好拉着星星往市集方向走回去。

集市上的人仍然熙熙攘攘,透过川流的行人尖儿看到阿爸正与买家交谈,等她和星星走进一看,发现箱子里的鱼已寥寥无几,买家刚走,阿爸拿着收好的钱转头说道:

“刚才来了一个要置办席的,一次就要了80斤!”

阿爸比了个八的手势,面上露出喜悦之色,也没过问两个孩子怎么才回来。

然后让尖儿去另一头的张四叔处看情况,如果售卖也接近尾声,就要准备回去了。

尖儿领着星星还没走到,便看见一个男人正贴在张四叔耳边准备说话,她直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远远喊道。

“张四叔,现在能走吗?”

那人也止住了嘴,张四叔摆了摆手。

“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等一会子。”

当两个孩子再次回到阿爸的摊位时,筐里的鱼已彻底售光。

阿爸将土筐篓里的钱整齐叠好,捆上皮套,然后装进了塑料袋,放入外衣内侧的贴身口袋里。

随后把两个空箱子里剩余的水倒出,把箱子合在一起,装了车,尖儿和星星也帮忙把其余东西装上去,两个孩子最后跳上车,手扶着车板,坐在凳子上,阿爸也上了车,车子越过了集市,通过小路朝村子方向开去。

一路上,星星心事重重,尖儿则不断地安慰他说以后还有机会,不行下周一再换一家店试试。

星星没说话,只是低垂着头。

等回到村子,因张四叔还没回来,尖儿只能先把星星带回自己家,临近中午,村子里的烟囱陆续升起了炊烟,如果站在院子里,风只要稍一吹,别人家的饭香味可能就飘过来了,牵着人的肚子也跟着饿了,尖儿也开始准备中午的饭菜,想让星星吃过再回去。

阿爸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叠钱,塞了几张进尖儿的衣兜里,趁阿爸不注意,她拿出毛线包,把钱小心地装了进去。

门外这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快步走近了,进来人眼睛像要冒出火来,紧盯着站立着的瘦小孩童,这人正是张四叔,只见他一把抓起星星的手臂,硬拽着就要往出走,尖儿停下手里的活,急切道:

“张四叔,你这是干什么?星星还没吃饭哩!”

张四叔恶狠狠的说“干什么?问你们自己去,走走走,回家我们好好吃!”

看张四叔这副架势,吓得尖儿不由得攥紧了手,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无法应对,只能哑着嗓子喊阿爸。

“阿爸,阿爸,张四叔把星星扯走了!”屋里一阵沉默,除了尖儿的声音,没有任何应答。

让尖儿寒心的是,对于拐卖儿童的事件,阿爸的态度最后竟也同村里其他人一样,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从心里清楚的明白,正因如此,才会让那些人贩子总有可乘之机,也让这些被贩卖的孩子回家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微薄,甚至是不可能,永远活在另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聪明的尖儿,从张四叔刚才的态度和语言就已猜到一二。

她也不再喊阿爸,因为她知道那是徒劳,听着孩子离去时隐隐的哭声,她难过极了。

关于她的身世,其实她早已知晓,却要装作无所知,同样的处境,只是她并没有星星那么幸运,自知自己已没办法再回到生父母身边,她不想让星星和自己一样,他还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拼力一搏。

而阿爸的置之不理,也只是因为他和张四叔本就是相同的经历。

尖儿蹲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膝之间,双臂环抱着抽泣起来,仿佛自己同那孩子一般无助,阿爸在屋里踱来踱去,时而叹气,又听他划了火柴,点燃了烟。

此时使尖儿哭泣的已不再是星星,而是那个幼年里丢失的自己。


4.


第二天,天气骤然变冷,江上的风似乎比别处吹得更硬些。

尖儿和阿爸谁也不再提昨天的事,再看到星星时,他的右半边脸有些浮肿,眼睛也不知是因前一夜才哭过,还是受脸部的影响,而变得肿而小了。

他换了松垮的长衣,尖儿知道,长衣里定有伤痕。

只是遥远的对视了一眼,她的心便也跟着冷起来,那孩子眼里升起的光已不见了,又恢复之前的暗淡。

张四叔告诉阿爸,昨天镇里商店的老板他认识,前几天曾给他看过星星的照片,所以两个孩子一进门他便开始留意,一听说有人要打长途电话,他顿时明白,索性直接暗地里拔掉了电话线。

而在市集摊位上那个贴着张四叔耳朵说话的男人,正是商店老板的弟弟。

张四叔没想到的是星星竟然记得家中电话,而他以防星星再次偷跑到镇上,在此事过后也去到镇里打好了招呼。

好不容易弄来的孩子,不能让他这么就跑掉,如果事情捅大了,自己还将面临坐牢的风险。

对镇上和村子里的人,他内心有十足的把握,当地人的愚昧无知,老式的思想观念,加上黑暗的畸形产业链,很多人都只是一丘之貉。

当尖儿从阿爸嘴里得知整个事情的经过后,她在心里暗下了一个决定。

她们的时间并不多,在上冬之前,她一定要将星星送走,到安全的地方,最起码能够放心打电话的地方。

时间一晃又过去两个多月,此时已进入深秋,人们早就换上了长衣长裤,根据气候推测,再过20天左右,整条江便会开始结冰,虽不至于马上就冻得结实,但从上冻这天起,冰的密度与厚度都会逐渐增长。

尖儿的计划就在今晚,她提前拿出了那个毛线钱包,这天刚好是农历十五,圆月当空,星星则按照尖儿嘱咐的,在张四叔喝过白酒沉睡后鼾声响起时,悄悄出了家门,而被子里仍然有他身形的轮廓,只不过,是用衣服伪装的。

而两个孩子已穿上了足以抵抗夜里寒冷的衣裳,星星到的时候,尖儿已站在桥头等待多时,和几个月前的场景几乎一样,同样的满月之夜。

在确定四周无人后,尖儿松开了固定木船的揽绳,手中拿起船桨,划向前方,她的动作熟练且平稳。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以帮阿爸为由,练习用木桨划船,直到今晚计划实施,其实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只要在天亮之前到达临县,找到当地警局,向警察说明情况,再让星星拨打家中电话,那他就可以成功脱离了。

而她自己,在此事结束之后依然要回到从前的生活。


月光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身后的村子愈渐遥远,那些岸堤旁的老旧渔船仍停泊在江沿,老杨树上的干枯树叶,也被晚风一层一层的卷入江面,绽开了水纹。


船驶在江面,星星这时转过头问尖儿,那天许了什么愿望。

尖儿划着船桨,目光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我的愿望,就是你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你呢?星星。”

尖儿看向他,目光坚定而澄澈。

“我有两个愿望,其中一个和你一样”

星星说到一半就停顿了。

“那另一个呢?”尖儿追问着。

“另一个愿望是,”

“希望姐姐可以永远幸福,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再有失散孩子伤心的父母......。”

 

两个瘦小的身影并没有与黑暗的夜色融合在一起,好似那夜色也笼罩不住了,他张牙舞爪的伸出漆黑的双臂,却猛地退缩了,任他们忽然放出光芒来,那光芒直通天地,载着那艘狭窄的木船游走了......

   

   

    后记 :  正如黑暗之中总有光明出现。

    总会有人去守护心中的正义,而正义的化身,有可能是任何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故事里隐喻的讲了一些现象,身为作者而言,不愿过于露骨,懂的便懂了,这也是每个读者二次赋予故事的意义。

    请您相信,

    船的终点,并不是漂泊与孤独,而是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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