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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尤二的那只铁船,就躺在汪河家园门前的绿化带里。绿植把它托起,显得轻飘飘的。这只船最初用来救生,现在早已残破不堪,没什么东西比它沉的还要快。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嘲笑它,轻视它。在晴朗的夏夜,旖旎的月光下,它也会发出倔强的轰鸣。你听,仔细听,你甚至能听见那洒满大地的阵阵波涛声呢。
尤二何时搬到汪村,已无从考证。不过一个外来户的神秘感,在汪村往往维持不了多久。我们村有个叫陈艾燕的女人,她精力充沛,十分热衷于传播家长里短及乡野趣闻。后来,她在汪河家园小区里开了一家小卖部。这里有一部分关于尤二的事,便是从我妈陈艾燕那里得知的。
最先成为汪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关于尤二的跛脚和他身材火辣的女友。这事说来比较离奇,早年尤二服役时,结交了连里负责伤残鉴定的老乡王亚夫。几次饭局下来,通过一番言语试探,尤二终于鼓足勇气,在一次演习中搬起炮弹砸断了自己的小腿。从此,他的经济来源便和国家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至于那个小他十几岁的女友,自然也是国家给予他的福利之一。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制造了许多关于空虚失足女和跛足情郎的爱情故事。在一个酒醉的夜晚,他同一位风尘女子相约殉情,二人趴在铁轨上,等待他们的爱在大地上开出绚烂的花朵。怎奈习习晚风与汽笛声使他逐渐清醒。结果,那女人身上消失的几万块现金和警局的逼供无果也让这件事成了一个永恒的谜。
尤二与他的女友最初住在汪河岸边的一处小院儿里。没住多久,他便同那匹小马驹急匆匆地赶回甘肃老家。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是在半年以后,因为当时他干了一件令汪村人十分震惊的事———花十万元高价买下他们所租的院子。除此之外,还有院里那栋屋顶长满狗尾草的老宅,一个露天的旱厕和一口光秃秃的洋井。
此地原是郑家老宅。户主郑中央死的早,妻子刘芳带着四岁的儿子郑喜得独自生活。喜得在五岁时患上了大脑炎,之后便落下了痴病。时间一长,刘芳也不堪重负,丢下喜得与一个长途汽车司机私奔。后来,这孩子和同村的大姑一起生活,那老宅也因此闲置了多年。
签合同那天,尤二大摆筵席,村书记刘常富与汪村名流悉数到场。席间,大家询问尤二置地原因,他只胡乱地搪塞过去。当众人谈到喜得童年的不幸遭遇时,尤二十分动容,他说自己向来见不得命苦的孩子,并要认喜得做干儿子。众人听后皆大欢喜。在那次饭局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尤二的善心之外,就是其女友莉莉的妍姿艳质了。这位来自外乡的时髦女郎,引得向来严肃的刘书记也忍不住与她插诨打科。
按常理说,城里人突发奇想,要在农村尝试一下田园生活,也并非新鲜事。可尤二下一步的动作就让人想不通了。半个月后,他在距离宅子不远的地方又租了几亩田地,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盖了一排厂房。厂房青砖蓝瓦,窗户口比正常高出许多,像监狱,又像炮楼。厂里放了几个铁笼子和几只德国牧羊犬。直到那面“尤二国际犬业养殖基地”的牌匾挂在大门右侧,村民们才恍然大悟。这个跛子竟然办起了狗厂。
在汪村办养殖执照,是件困难事。后街的李海一家养猪十几年了执照一直也没办下来。李海媳妇得知后便红了眼,一连几天在村口柳树底下(汪村信息站)大骂:“刘常富这老X蹬不要X脸,喝了那个臊X的迷魂汤,吃X嘴软的老色X。”骂完,有人打趣到,“那你也让她吃呗,你在炕上不使劲儿,怎么让书记在乡里使劲儿。”李海媳妇听完,脸红的像西红柿。“让他吃,美的他,他喝我尿都不配。”说完,在众目睽睽下,扭着她的杨柳腰回家去了。
在汪村,人们习惯人云亦云。村民们达成一个普遍共识,那就是尤二确实用了美人计。其实这件事也并非空穴来风,自打开厂以来,尤二和他的女友莉莉白天基本都在厂里,刘书记也成了那的常客。去过狗厂的人都知道,与其说是养殖厂,那里倒更像个娱乐场。麻将机,老虎机,卡拉OK,台球桌一应俱全。刚进大门,就能看见一个水泥堆砌的池塘,几条锦鲤在荷叶下悠闲的游着。池塘正对面是老板台,背墙上挂了好多字画。字有:天道酬勤。上善若水。宁静致远。大展宏图。平安喜乐。从头再来。画有:龙。马。龟。虾。蛤蟆。弥勒佛。神奈川冲浪里。蒙娜丽莎。电视就摆在厂房正中央,整天重复播放83版《射雕英雄传》。狗笼被随意堆放在角落,笼子里的狗眼巴巴的看着正在打牌的人,偶尔发出几声可怜又无力的犬吠。这里牌打的不大,赢家散局请吃饭。莉莉负责端茶递水调节气氛。偶尔,她会把胳膊搭在刘书记的肩膀上,嘴里像含了一只风铃似的说:“刘叔这牌可真不错。”“刘叔手可真幸。”“刘叔,喂你个葡萄吃。这葡萄老甜了”。一边说,一边用她硕大的皮球往刘书记脖颈上蹭。尤二见了,也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实在觉得尴尬,刘书记就一口一个好侄女的叫着。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那双三角眼,要么就是瞄着莉莉V字领口下的沟儿,要么就是短裙下摆的缝儿。真是熊瞎子学绣花——装模作样。
除刘书记和那几个闲汉外,郑傻子也是这的常客。最初尤二邀请郑傻子来,仅仅是客气,为了面子上好看。可傻子终究是傻子,不知好孬,也听不出好赖话,因此弄出了不少笑话。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个伏天下午,尤二看碟看的心燥。趁郑傻子没注意,把手伸进了莉莉领口,那里头软软乎乎冰冰凉凉的,自己也跟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于是,他便想着怎么把郑傻子支走。
“儿子,我和你妈有点困。你先回家,晚上来接着看,看到哪我给你记着呢。”
“二爸,你们睡,我调小点声。”
“不行,你二妈觉轻。”
“那我就不听声。我看人儿。”
“......”“儿子,先暂停一下,你过来。”说完,尤二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
“这十块钱你去买雪糕。”
“都买雪糕?”
“对,都买雪糕。”
“二爸二妈,你俩吃什么味儿的?”
“咱俩不吃,都给你吃。”
“我自己怎么吃得了?”
“傻儿子,你分开买不就得了,你先花五毛,买支大白糖,吃完后再买一袋雪莲,这么算一共能吃二十支呢。你就在树根底下吃,悠着点吃,吃不完别回来。”
郑傻子眼珠转了转,咧嘴笑了。
以上描写虽有虚构的成份,但也并非我完全凭空捏造。真实情况是:郑傻子那天下午确实有去买雪糕,可他并没按照尤二吩咐的那样做。可能是因为这孩子孝顺吧。结果,村里有好多人都看见郑傻子一手拿着冰棍,一手拎着塑料袋,逢人便说:“快去,快去狗厂救我二爸,二妈正骑在我二爸身上,正使劲儿墩我二爸呢。”这话村民们听完普遍都得反应一会,随即便捧腹大笑。傻子看到这些人的反应有些着急,大叫:“笑什么笑,快去狗厂啊,我请、请你们吃雪糕。”
别看郑傻子脑子短路,腿脚到还灵便。他走路像刮起了一股小旋风,整个汪村,就没有他没走到的地方。也正是因为这个,尤二才得知那条在乱坟岗上“陈尸多年”的铁船。
二
汪村原是座小岛,进出都要靠摆渡,闭塞的地理环境给这个小村庄增添了一丝神秘感。我们村东和北角各有一处坟茔地,北向靠近汪河的那片最大。站在地势高的地方向北望,能看见三棵老槐树,槐树下面便是那数十个坟冢了。冬天,田野上光秃秃的,视线也变得极好,在薄薄的雾霭中,那三棵槐树活像从地面伸出的三只白骨爪子。这里很少人来,即便在附近做农活也要极为小心。不能大声说话,走路也不能乱甩胳膊。有一次,王洁大姐去自家地里起螺丝转儿,走路时甩胳膊打到了同村的赵青山。赵青山死三年了,打鱼时淹死的,因为舍不得老本行,就一直徘徊在岸边不走。王洁大姐当晚就发了高烧,吃药打点滴怎么也不见好。第二天,家里老人拿了一碗清水,在上面立了根筷子,没成想筷子竟然神奇地站立起来了。听到赵青山借王洁之口自报家门后,又是攀亲戚,又是说好话,还去他坟前烧了些纸,方才送走了他。
离这片坟茔地最近的人家是竹大省家。竹大省是个鳏夫,五十多岁,懒汉一个,靠给人掏大粪为生。此人嘴极臭,却爱说,嘴角处总挂有一汪涎水,谁见了都烦。村里没话题时,他就提着音响在村道上走来走去。一旦有了话题,就逮着个屁嚼不烂。有次,村里一个新媳妇小产,孩子都六个月了愣是没站住,此人不知从哪听说,一路便大肆宣扬,结果传到了人家丈夫耳朵里。遭其毒打一顿后,才老实了许多。就在铁船事件发生前没多久,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同人说话时也总是欲言又止,脸憋的通红。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便同书记说起了这件事。
“刘书记,有地火,有地火,蛟龙就要现身,又要涨水啦!”
事情起因是,竹大省在一天起夜时,发现北面天空正闪着电光。起先他没注意,以为是远处的闪电,抖了抖命根子后就要回房,可转瞬一想,这闪打了有一阵子了,却迟迟听不见雷声,而且那电光好似从地面上传来,忽而蓝,忽而红,忽而白,于是觉得此事蹊跷。躺炕上后,他想起了老人们说的话,每逢天灾前,都会发生一些奇特的自然现象。今年雨水大,怕是蛟龙要升天,肯定得涨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通过上次的教训,这回竹大省倒是沉住了气,准备第二天晚上再去看,结果一连三天夜里都能看到坟地上空在打闪,三棵槐树在闪光下异常可怖。实在憋不住,便和刘书记说了这事。
“什么地火,什么蛟龙,要相信科学,相信党。我今晚就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晚上我去找你,我们俩...”
还没等刘书记说完,竹大省便像兔子似的跑开了。
至于尤二到底如何发现了铁船。又如何从城里借来了电焊机。如何把电焊机藏在荒草里,像个猫头鹰似的昼伏夜出。又如何被刘书记逮个正着。这些事情的具体经过谁也不清楚。不过看得出来,自从铁船事件发生之后,尤二对刘书记的巴结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整日好吃好喝招待自不必说,俩人还经常出入镇上的浩义KTV。刘书记的儿子今年十九,初中毕业后一直游手好闲,他和浩义里一个叫婉儿的小姐正在“处铁子”。白天,俩人经常在附近旅店开钟点房亲热。临婉儿上班前,俩人一起吃个晚饭,然后送她上班。这事说来也巧,婉儿上班时正好碰见了尤二和刘书记,迎面碰上,老刘就把手伸进了她的短裙里用力一捏,这一捏,同时也捏紧了小刘的心。要说这事本不稀奇,地方小资源少,不可避免。可眼不见就罢了,看见了就不太好办,小刘和婉儿亲热时,他越想越觉得隔应,最后搞的事也办不成,俩人只好告吹。时间一长,小小的浩义似乎已经满足不了老刘日益增长的欲望,他的变化让久经沙场的尤二都感到害怕。开销大,还好说,关键是尤二愈发讨厌刘书记那副虚伪的嘴脸。无奈目的还没有达成,也就不好撕破脸。
半年后,汪村传来了占地的消息:临岸500米内土地全部占用,修建景观道及绿化带。尤二在郑傻子那买的那栋破房子和狗厂全部在此范围内。直到这时,汪村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尤二一直运筹帷幄,正下了一盘好棋。
拆迁款到账后,刘书记和那艘破铁船自然也就入不了尤二的法眼,他开始酝酿下一步的计划。他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即能日进斗金,又能摆脱难缠的刘书记。也正是这一妙计,成就了汪村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一出好戏。
三
拆迁后,尤二和他女友又在村里租了间平房。房后就是养殖户李海家。李海白天不在家,每天早上骑三轮去五公里外的高中食堂去收猪食,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李海媳妇白天在家收拾家务,给猪添食。因为莉莉性格开朗,爱笑又新潮,很快就同李海媳妇交好,俩人总在一起聊村里的八卦和服装造型。
“真是人不可貌相。和妹妹接触下来,还真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李海媳妇换下了干活穿的迷彩短袖,白花花的胸脯饱满又挺立。
“那姐姐是怎么想我的。”莉莉笑着问。
“嗐,年轻又敢穿的小姑娘,难免会让人往那方面想。”
“姐姐这个想法可不对,女人的美就应该展示出来啊。”
李海媳妇叹了口气,说:“岁月不饶人啊,没那个资本了。”
“瞎说,你又没生孩子,没生过孩子就是金贵身子。”莉莉反应了一会儿,又说,“对了姐,这么多年没要孩子是谁的问题啊?”
李海媳妇没说话。那沉睡了十多年的春潮,再一次的荡漾在了她的脸上。
如此精明的刘书记,怎么也该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怎奈却经不住尤二和莉莉的暗箱操作。莉莉一有空闲,便给李海媳妇传递“先进”思想。
“俗话说,美丽的花朵不能光让一只蜜蜂采蜜,何况那只蜜蜂还不中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何苦又被这又被那束缚。关于养殖执照的事,其实刘书记早就有心给你办,只是目前关系弄得挺紧张,一时也不好开口。不如择日你同书记喝点酒,解了这个结,往后有什么好政策,书记也能第一时间想起你。”开始听到这些话时,李海媳妇一脸严肃,训斥莉莉不要胡说。后来莉莉对她加大药量,从家里拿了许多DVD,俩人把门反锁起来一起观看。看的李海媳妇面红耳赤,一边咽着吐沫一边嘟囔,“奶奶的,原来办事是要这么办的。”
莉莉的工作完成后,就看尤二了。尤二单刀直入,直接同刘书记说起了这事。“我听莉莉说,李海媳妇嘴虽毒辣些,可她一直仰慕刘书记您,她还说刘书记又幽默见识又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接触,闹了不少误会。李海媳妇最近变化很大,您也看到了,多多少少跟您也有些关系。女人嘛,多少有点矜持,有点口不对心,尤其是像李海媳妇这样的本分人。”尤二特意把本分这二字加重了些。刘书记心领神会,考虑了片刻后,答应去李海家赴宴。
从李海家传出的叫声以及之后几天刘书记频繁出入李海家的情况来看,这次交谈似乎很成功。尤二顺利开展下一步计划。
汪村南边大大小小的沙坑共有六七个,此地无法耕种,属村里的公共土地。之前有几年以鱼塘的形式承包给村民,后来因为效益不好及种种因素就一直闲置着。尤二把目光瞄准了这里。当然,他承包鱼塘不可能是用来养鱼,他看中的是沙坑里的沙子,这个项目可比养鱼要省事,来钱又快。偷沙是犯法的事,他需要一把保护伞,这也是为什么他费尽心机想要抓住刘书记的把柄的原因。
尤老板似乎十分热衷于夜间活动。午夜,几盏气灯把整个鱼坑照的白晃晃的,抓钩机开始工作了。沙石从坑底被挖出,装进翻斗车,源源不断的运往沈城的各个工地,化为了这座城市的皮肉。尤二在鱼坑旁盖了一所简易房,用拆迁款购置了一台抓钩车,一台筛沙机和三辆大翻车。白天,他以鱼塘塘主的名义在此蛰伏。夜晚,他就像一只吸血蝙蝠,疯狂汲取汪村地下的沙石。可就在他的压榨机逐渐步入正轨,钞票正大把大把从地底下往上涌时,刘书记和李海媳妇东窗事发了。
这都要怪那该死的植树节。
那天,没人告诉李海学校中午组织种树,食堂压根就没开。李海到家时,刘书记和他媳妇俩人正在被窝里看DVD酝酿情绪。听到三蹦子的声音后,刘书记弹簧一样从炕上跳起。这件事应该在他脑子里彩排过,不然也不会那般从容地跳进外屋的水缸里。只是他不知那是早上刚打上来的井水,泡在其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这一幕令汪村人记忆犹新。那是刚秋收不久的一个晴朗上午,刘书记的白色内裤紧紧贴在两片屁股上。他脚尖着地,双臂夹在腋下,两手像鸭掌一样疯狂的摆动,他在铺满落叶的村路上忘情狂奔。李海表情十分冷峻地紧随其后,如果不是他总想着在就要快追上刘书记的时候给他屁股上来那么一脚,他应该会追的上。当二人跑到村口大柳树下时,正巧竹大省的音响里播放着《两只蝴蝶》。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说笑笑,互相携手跟在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后面走,只有郑傻子一个人,傻乎乎的在后面跟着他俩跑。二人从村尾跑到村头,又从村头跑到村尾。值得一说的是刘书记的体力储备,完全不输同村的年轻人。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以确保与李海保持安全的距离,这就注定了这事以悲剧收场。就在他跑到养牛户赵涟家房后的粪坑边时,刘书记嘴里虽然喊着刹车,却没刹车的动作,结果一下窜到了粪坑里。红着脸又红着眼的李海追的忘我,也没注意前面,他用力一跃,扑在了刘书记身上,二人在粪水里面撕打起来。
四
刘书记下台后,每日入夜,准保有辆警车光顾鱼塘。来的是两个实习的小警察,人倒是客气,坐在鱼塘边闲磨打趣,蹭吃蹭喝,就是不让他开工。机器开不了工,就还不上贷款,急得尤二直跺脚。半年后,法院强制执行,收走了他的设备,莉莉也伺机离他而去。他整日闷在鱼塘边的简易房里,只有郑傻子陪他,帮他跑腿,买些生活必需品。
尤二和郑傻子,萍水的父子,两个无家可归之人,倒在困难时相互产生了些感情。郑傻子的姑姑拿到买房钱后,更加冷落他。莉莉的离开也令尤二深感人性的冷漠。父子俩抱团取暖,每当尤二感到万般沮丧时,想着还有郑傻子的这份牵挂,想方设法的也要给这孩子弄一口吃食。自己也就跟着有了胃口。郑傻子也懂事,不知从哪找出了上一任鱼塘塘主留下的渔网,像模像样的开始打鱼,两人晚餐便有了着落。早在两个月前,尤二的腿上长了一个脓包,后来脓包越长越大,逐渐长成一颗水泡,才到医院看。水泡里的水很臭,医生说是疱疹,给他开了些药。夜里他发烧时,是郑傻子整夜守在床前,给他端水换毛巾。在他发烧说胡话时,郑傻子急得哇哇大哭,尤二在迷迷糊糊中嘴里常常念念有词,“这儿子可真不白认。这个儿子可真不白认。”
郑傻子捕鱼技能越来越熟练,收成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用鱼去集上换些肉蛋蔬菜了。尤二的病也慢慢开始好转。闲时,他喜欢坐在岸边,看着郑傻子划着橡皮圈下网起网,看着他从网上像摘果子似的把银灿灿的鱼摘下来,并且举起给他看。有一次,郑傻子起网起的有点急,导致橡皮圈侧翻,整个人掉进河里。虽然郑傻子会游泳,可因为采沙导致鱼塘下面坑洼不平,水面下形成了一些暗流。尤二见势不好,立刻脱下外衣外裤游向郑傻子。因为他的水性也差,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上岸。俩人没被淹死,简直是个奇迹。
自从这件事后,尤二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温柔,每当他坐在简易房门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夕阳时,偶尔还会落下几滴眼泪来。他们也会把简易床搬到外面,郑傻子搬来板凳坐在床右侧,头正好垫在他的手掌下面。鱼塘这边的地势很高,可以看到远处的另外六个沙坑,沙坑边缘都是绿油油的,里头的水白天是蓝色的,到了傍晚后,在夕阳的映照下就像六张金色的圆盘。他们还能看到地平线附近的树林和电厂烟囱,能看到村北面的三棵槐树,也能看到汪河的一部分,还有北面那依河蜿蜒曲折的山脉。这片土地绿意盎然。
“我这一生,最喜欢的就是水。汪村是个好地方啊。”尤二说。
“干爸,你的老家没有河吗?”郑傻子问。
“也有,很少。那里倒是更像这些沙坑的放大版,只不过下面没有水。山坳与山坳离得虽然不远,大声喊对面的人都能听见。只是要见面的话,就得走上一天一夜。”
“那你们要是有飞机就好了。”
“傻小子,别说飞机了,汽车都难见几辆。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要脱离那个地方。”说完,尤二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第二天,尤二与郑傻子告别。他让郑傻子好好替他看管鱼塘,这个鱼塘承包期是三年,三年后,他就回来找郑傻子。当他再次来到汪村时,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聪明人无论走到哪混的都不会差。而此时,郑傻子也壮实了不少,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后来的事都是源自他口。尤二回来后,以个人名义向汪村小学捐款五十万,用来修建跑道,购买教学仪器和运动器材。当地政府十分感谢他,要向上面申请给他一个荣誉称号,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还以郑喜得的名义续约了鱼塘。
据村里人说,那次送别宴上,尤二喝了很多酒,镇里领导对他说,等退休后就来汪村,这里永远欢迎你。他看着狼吞虎咽,满嘴油亮的郑傻子笑了笑。“要是能行,就把那支破铁船给我,就把他摆在村里,算是给我立一个纪念碑吧。”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说,“因为过去的尤二,已经死了。”
如今,汪村早已不复存在,可那艘铁船还一直躺在那里。白天,它是尤二的纪念碑,你能从它锈迹斑斑的船体上读出精彩的故事来。夜晚,他属于赵青山,有人见过他开着它去汪河里打鱼。不管怎样,郑傻子和那艘船都在等待着尤二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