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相传，植物成妖，原本无泪，若非深情，垂泪癫狂。
茫然走在八百里黄泉的穆秋，身上的甲胄哗楞楞作响，身上千钧之重，却远不及心头痛苦一分。
“穆秋，那个桃夭，是个妖，据说桃林那里不知道死了多少老少将士了。你还真的相信她会喜欢你？醒醒吧。”
战友的那句话，还在他的耳中回荡着。
恍恍惚惚的走过八百里黄泉，就在奈何桥前，忘川河畔，一个期颐老妪端坐在一口大锅前，锅里平静地装满了散发着淡淡香气，其中透着苦涩的红色汤水。
穆秋看着每一个走过老妪面前的人都被递上了一个盛满汤水的破烂碗，那些迷茫无助的人喝过了那一碗汤水之后，便好像是个没事的人一样，走过了奈何桥。
穆秋明白，自己在被敌人刺穿胸口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老妪，是幽冥地府的孟婆，走过的八百里黄沙路，是黄泉。而面前那座奈河桥下，翻滚的河水，是忘川河。
“孩子，前尘旧事皆是过往，你既已寿尽，就该命归幽冥，投胎转世。何必眷恋前尘呢。”
恍然间，穆秋听见耳边传来了那老妪沧桑沙哑的声音，回头望去，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正露着一丝笑意。
“孟婆，我想回到那桃林，那里有我的遗憾。”
盯着那双浑浊中透着无尽智慧的沧桑眸子，穆秋心下依旧放不下那桃林中的人，或者说是，妖。
因为穆秋不明白，她是妖吗？初见时那如春风般的微笑，那一盏醉酿桃花，当真是一个妖所酿的美酒吗？
穆秋垂着头，看着被送到手中的破碗，碗中浑浊的汤水中，还能看见一张苦涩的脸。
“你既是不能放弃前尘过往，那老婆子给你指条明路，至于你能走的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孟婆盯着穆秋很久，才缓缓开口，从怀中取出了半块玉佩。
“孩子，这是借寿石，阴阳各一块，你现在已经身死，能够拿着这块幽冥借寿石可以请求五殿阎君阎罗王给予你多些时辰，可以让你回到阳间，见到你想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但一旦借寿石的光芒暗淡，你必须尽快回到幽冥，否则的话，魂飞魄散，寿元算尽，堕落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穆秋那双黯然的眸子在听到孟婆的一番话之后，渐渐恢复了神采，接过了借寿石，对着孟婆躬身相拜。
找阎罗君的时候，穆秋心中一直回荡着三年前的场景……
作为侧将的穆秋，随军打仗无不是做着最危险的策应军，刚下战场的穆秋浑身血气弥漫，煞气冲天，那一身漆黑的甲胄上染满了紫红色的血迹，与他更添一份威势。
长安南城郊，素来有一片桃林，已有四百多年的光景，几乎每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这片桃林的存在。
却很少有人知，这桃林有一娇俏女子桃夭，酿的一手好酒，简简单单的桃花陈酿，醉人心脾，香气四溢。
那是桃花盛开之际，花瓣纷飞，散落四方。
初来桃林时，桃林中琴瑟和鸣，酒香飘过四野，有一妙曼身影翩翩起舞，惹人注目。
穆秋第一次见她，就深深被其吸引，尤其是那一双淡淡的粉眸，一头银色的长发和那一身枯黄色的长裙。
“在下一身血气前来，不知可有叨扰了姑娘？”
伴随着甲胄的金铁和鸣，穆秋走进了桃林之中，嗅着那淡淡的酒香，看向了美妙的女子。
“将军为国征战，小女子定不会对将军感到厌烦，将军且进。”
桃夭让过了穆秋的视线，正是将身后那间木屋内的一坛陈酿露在了穆秋的视线中，充满了煞气的穆秋此时终于吞了一口口水。
为将者，不论是什么兵种，穆秋依然身为将者，最爱之物无非有三，战马，兵刃以及美酒。
战场之上，最忠诚的伙伴不是身边的战友，而是胯下的战马，永远不会背叛的战马，其次是手中的武器，不论是刀枪剑戟，握在手中，就可上阵杀敌。而下了战场，每一个军人都会选择酌一杯美酒，慰劳自己能够再一次黯然的离开战场。
身为策应军主侧将的穆秋，此时把兵刃立于一旁，将战马拴在了一颗枯死的桃树上，跟着桃夭来到了木屋中。
“在下身着血气，属实不宜进入此间，姑娘既然有如此美酒，不知姑娘可否于在下一杯？”
立于门口，穆秋怕脏了这绝妙女子的闺房，淡淡的开口。
不过，有侍者很快从内屋中走了出来，诺大的竹林之中，竟然还隐藏着一份世外桃源，这个比起媚骨天成的桃夭，这个小姑娘身上散发着一股优雅的气息，令人十分的舒适。
侍者斟满一杯桃花酿，来到了穆秋的面前，道：“小姐素来不介意任何一个战场而归的战士。您又是一个为将者，自不会介意此事。将军请进，小姐在里边等您一叙。”
侍者说着，将手中的一杯散发着香气的桃花酿送到了穆秋的手中，然后指向了身后的房间中。
穆秋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美酒，再次抬头后，发现面前已经没了人，以为自己是在这里伫立的有些久了，便走进了桃夭的闺房。
“桃夭姑娘，在下沾着满身的血气，实在不该进入姑娘的闺房。”
端着酒杯，穆秋鞠了一躬，就要后退离开。
“穆将军，你的酒，好喝吗？”
桃夭没有给穆秋反驳的机会，便是开口一问。
穆秋微微愣神，随即抿了一口酒，仔细的品尝着。
陈酿了三年的桃花酒，自然是味道醇香，饶是穆秋品酒无数，也一时间陶醉在了陈酿的醇香之中。
“好酒！好酒！姑娘酿的一手好酒，在下佩服。既然尝到了美酒，在下便不多留，先行告辞。”
回过神之后的穆秋，生怕自己会对这桃花陈酿上了瘾，便立刻逃荒似的起身离去。
就在他走向门外的一瞬间，桃夭出现了，轻声道：“不知穆将军，对小女子的酒可有何建议？”
初见之后，便是讨论桃花酒的醇香，和两人的身世。
桃夭自称孤女，曾与一位酿酒大师学了这醇香的桃花酿，由于身体异状，所以经常被人当作妖物，之后便一直在这桃林之中酿着酒，等待有缘人。
穆秋信以为真，重返战场。
二人相约，日后战场而归，桃林再会，二次品尝一杯桃花酿。
可穆秋未曾想过桃夭是妖，桃夭亦是不懂，自己为何会放过穆秋。
没错，桃夭确是妖，一棵枯死的桃树所化精怪，以吞食生魂维持人形，所以才会是银发黄衣，有一双桃花粉色的眸子。
一手桃花酿是吸引爱酒之人前来，吸引将死之人前来，吞食掉他们的生魂，一来可以增强自己的修为，二来维持着她的人形。
可是穆秋的降临，令一切都变了样子。
穆秋身上的强悍煞气和血气压制住了桃夭体内躁动的妖力，让她暂时可以维持人形，且不再会变得癫狂，去吞食生魂。
但是，穆秋也因此而逃过一劫。桃夭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想知道，自己能否等到穆秋归来。
苦苦等候之中，桃夭曾不止一次陷入癫狂，吞食了身边的侍者生魂，吞食了无数桃树的灵气，枯死的桃树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桃树依旧绽放美丽的桃花。
桃花是香的，可桃树是死的，桃夭的心，亦是枯死的。
所以桃夭不懂人间爱恨。
在妖界，一直有一则传闻，枯死的桃木成妖，无心无性无情，无喜无悲，唯独留下了冷静和癫狂。不过，当遇到一个可以将其一身狂暴的死气压制，唤醒桃树树根生机的人的时候，会恢复成一个真正的桃花妖。
而象征，便是粉眸变红，银发变黑，枯黄的身体外表变成嫩绿。
穆秋是桃夭的救赎，是桃夭成为真正桃花妖的希望，也是能够让桃夭感受人间爱恨的希望，所以桃夭一直在等。
这一等，便是五年时间。
昔年的约定犹在耳边，桃夭听说了来自穆秋战友和京城内部的传闻，主侧将穆秋战死沙场，具体原因不明。不过有听到风声的人说，是因为穆秋上战场之前，不知何人与他说了一句什么，穆秋因此精神恍惚，而后战场之上战死于马下。
桃夭闻听此事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慌张了。
多年来，唯一一个可以压制她体内狂暴气息的穆秋惨遭不幸，桃夭失去了成为桃花妖的希望，也失去了恢复生机的希望。
可令桃夭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彻底陷入了绝望的一刻，穆秋的亡魂出现在了眼前。
秋风之中，穆秋手握借寿石出现在了桃林里。
看着熟悉的场景，那熟悉的桃花香气，令穆秋精神一震。
没错，就是这里，就是在这座桃林之中，一人一妖的初次相遇，奠定了悲剧的开始。
醉饮一杯桃花酿，秋风之中，二人再一次相见。
“五年光阴，桃夭，你没有任何变化。”
穆秋微微扬起了嘴角，没有正面问出他已经心知肚明的问题，而是想要问清楚另一件事。
“你的桃花酿，为何会非常醇香？令人难以遗忘。”
“妖灵的能力，难道孟婆没有告诉你吗？”
桃夭处变不惊，依旧冷静的态度，与慌张之时完全不是一个人。
虽然这一次的对问毫无意义，可穆秋终于明白了自己死的并不那么冤屈。
桃之夭夭，桃之妖。
桃夭是桃妖，这是最初的穆秋意想不到的。
穆秋以亡魂形态出现在桃夭的面前时，就算是桃夭身为无心无性之妖，亦是感到了惊喜。
可很快，已经身死的穆秋根本做不到压制桃夭狂暴的妖力。
“对不起，穆秋，我不该骗你。但是我现在必须求你一件事，离开这里！”
没有了穆秋一身的煞气，没有了穆秋身上的那些气息，桃夭再也抑制不住狂躁的死气和妖力。
穆秋自是不知桃夭的状况，以为是桃夭自认为妖的身份被戳破，难以再次与他相见。
“不论你是否是妖，我都愿等你，只要你肯，生生世世，我定留在你的身旁。”
向前踏去，穆秋此时明白了自己重回桃林的决心和意愿为何。不论桃夭是否是妖，他不希望桃夭一人留于桃林，苦苦守着这间木屋和陈酿独处。
但他怎会知，桃夭此时正努力的遏制自己想要生撕了他的冲动，保持着她的冷静。
可没想到，穆秋非但未能听她的话，还向前一步，走向了桃夭。
生魂的阴气和那令桃夭精神一震的灵魂气息，将桃夭的理智彻底的磨灭，癫狂的一吼，浑身黄衣瞬间变成红色，一头的银发变成了苍白，粉眸中，闪出了猩红的光芒。
穆秋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了一双闪烁着青光的手掌朝着自己的灵魂撕了过来！
借寿石瞬息之间化作灰烬消散，穆秋在刹那间，就失去了意识。
……
“嘶……嗬……”
粗重的喘息声，是桃夭理智清晰之后听到自己喉咙中传出来的声音。
而这样的声音，是她每一次吞食灵魂后才会发出来的。
猛然间想起来在自己理智被淹没的最后刹那，面前那自己最无法下手的穆秋呆滞当场，桃夭终于惊醒。
“秋！秋你在哪里？你出来，不要吓我……”
四处张望，阴沉沉的黑夜下，只有淡淡的幽光点点闪烁在桃夭的身侧。
“这是，秋的残魂！对不起……”
跌坐在地上，桃夭依旧不肯面对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事实，穆秋的灵魂，被她生生撕碎，吞噬殆尽。留下来的，只有身边这悠悠荡荡的散碎残魂，难以凝聚。
“秋，对不起……你不该回来的，你为什么不去安心转世投胎，或许我们还能再次相见。可如今，我们再也不能重逢。你的借寿石……”
就在这一瞬，桃夭终于明白穆秋为何能够从幽冥地府重返阳间。
人死之后，生魂被带入幽冥地府，过黄泉，忘川河畔，奈何桥前，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旧事，跨越金鸡岭和恶狗庄，进入十八层地狱，走进阎君殿，有判官评判平生，其后投入轮回。
既然穆秋记忆犹在，那么他一定是在奈何桥前，忘川河畔，八百里黄泉之后遇到孟婆时提及了桃林，孟婆不愿他此生留下遗憾，下一世再来桃林苦苦搭上一条命，所以送他借寿石回到阳间！
桃夭终究是妖，她所知道的事情，自然是多得多。四百多年的吞食生魂，她也早已对幽冥地府有所了解。
念及穆秋之事，此时的桃夭疯狂运转体内的妖力，将穆秋的最后残魂尽数收于掌心，然后头也不回的从东南走向了地府。
“秋，等着我。我们一起回去！”
桃木成妖，天生无泪，若是垂泪，必然生情。
恍然间，桃夭感觉到了面颊有一些湿润，迅速的用手擦去湿润，桃夭看着手上的水渍，突然间嗤笑出声。
“原来，这感觉，就是爱情。”
……
闯入地府后，直接穿过八百里黄泉，奈何桥前，忘川河畔。
桃夭见到了孟婆，直接打翻了一个一边垂泪一边喝孟婆汤的生魂手中的破碗，冲入了孟婆的视线之内。
“小妖桃夭，有要事求见阎君和地藏王菩萨！请孟婆为小妖引荐。”
目光中坚定与苦涩并存，桃夭几乎是最疯狂的办法闯入了地府。
“小小桃木成妖，有何要事深入幽冥地府？你尚未寿尽，应该在阳间安心修行才是。”
孟婆枯槁的手掌一挥，那个被推翻的生魂重新站了起来，汤碗已经安静的放在了桌案上，生魂变得茫然无措，有鬼卒带着他离开了此处。
小妖闯入地府并非常见之事，但也会见过，所以鬼卒们也就没有过多理会。
“桃夭拜见孟婆，小妖情急，有得罪之处请孟婆见谅。这残魂，是我无意间伤到这种境地，不知孟婆可有什么办法让他恢复正常？小妖不求他可以完全恢复，至少他能够安然投胎！”
连忙跪在了地上，桃夭双手捧着穆秋早已散碎的残魂，依稀还能见到穆秋的轮廓。
孟婆看着那一缕残魂，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息道：“原来他要见得，就是你。你虽无意，但罪孽深重，如今更是闯入地府，我必然会上报阎君，你的修行怕是不保。这孩子也是苦命之人，你可知他的命书为何？”
“桃夭不知。”
孟婆苦笑，扬起手掌，轻轻挥动，半空中刹那间映现二十八个字。
“一生征战保家国，三年之约桃林中。情错桃妖魂难聚，无间地狱不超生。”
桃夭见此，心如刀割，如同五雷轰顶，情绪的强烈波动加上修为的剧烈动荡令她的根基有些动摇，眼前一黑，她就此昏了过去。
命中注定，穆秋难以摆脱桃林相遇，一生情系桃夭，却错情桃妖。魂魄难聚，借寿石散，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只是孟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小桃妖，竟然肯为了穆秋而闯入地府。
……
“罢了罢了，就算是地藏王也没有办法为了一个小小生魂的残碎魂魄的重聚而毫无代价。可你闯入地府其罪难逃。老婆子心累了，不想见到地府大动兵马。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既能保全你，你二人还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你意如何？”
桃夭在孟婆的草屋中苏醒，看着那布满了皱纹的老妪满面祥和，心依旧很痛。
“孟婆有何方法，但讲无妨。”
哽咽着无力的吐出了一句话，桃夭闭上了她的粉眸。
“你是妖，四百年修行为成人形杀孽深重，却情定穆秋这个苦命人。导致了他的身死魂散，这是他的命数，也是你的劫难。若无意外，三日之后你定会在幽冥地府剥去灵根，褪去树皮，封印在忘川河中。
老婆子有个方法，让你和穆秋前尘罪孽消尽，但你会忘了穆秋这个人，忘记一切，成为一个凡胎肉体回到阳间。不过，你们两个的灵魂会永生永世的纠缠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只要你活着，他必然会和你相遇相爱。”
孟婆回身鼓捣着她的那些炊具，虽然都是熬汤所用，但除了那些破碗之外，孟婆这些炊具却都异常的整洁。
桃夭睁开了粉眸，看着那淡红色的孟婆汤，问道：“是你的汤吗？”
“自然不是忘魂汤，忘魂汤忘却前尘旧事，令亡魂重新开始，投胎转世。而我给你熬得汤，主料却是穆秋的残魂。可以定住你的人形，与妖身真身完全脱离。成就凡人肉身，但你确是会忘了他。”
当孟婆再次回身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破碗，碗中浑浊的汤水中，能够清晰的汤水中还隐隐约约浮现出穆秋的样子。
“孟婆，这一碗饮下，我还能否回到酿一壶桃花酒的日子？”
抬起了一双粉眸，桃夭此时的心绪复杂。
或许自己的抉择，将在这一刻颠覆所有的曾经与未来，褪去妖身的桃夭将变成一个正常人回到阳间，穆秋再也无法回来。
猩红的泪垂了下来，亲眼见到桃妖落泪的孟婆不禁长叹，道：“桃妖垂血泪，一往情深中。本来孽缘债，忘情忘此生。”
桃之夭夭桃之妖，醉饮一盏桃花，曾与风中相见，又于风中结束。
桃夭不再是桃夭，但桃夭，依旧是桃夭。她最终的情，还是留在了穆秋的残魂之上，以情养魂，终有一日会重逢于茫茫人海。
或许将会是又一次的桃花陈酿的邂逅，但绝不会再是如今这一场令孟婆都不禁叹息的苦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