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桃花

——道本无心,因入这红尘,才成了佛。

失名姓故人偏相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白骨夫人自唐僧师徒手底下诈死逃脱,瞒过满天神佛和那孙悟空的法眼,好不容易躲到这人间一隅,修养生息。

因她失了皮囊,又被挫伤修为,没了幻化的本事,正支楞着一副骨架伤怀不已。原本吃了唐僧肉可以枯骨生肌,不曾想赔了洞府,折了心腹,再不敢去寻晦气。

偏叫她遇上了机缘。

这南庄桃林里的一位孤女,顶合适的一具肉身。人间少有的极阴脉,正好能与妖骨相融。虽然比不上唐僧肉,好歹聊胜于无。

但这孤女身怀龙气,妖邪不侵。

所以这机缘也是有限得很。

白骨夫人守着这有限的机缘煎熬了几年,眼看着孤女从垂髫韶龄长到及笄,又从及笄长到桃李年华,妍妍灼灼与花相娉。埋在土里积灰的白骨夫人表示分外心苦。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

不想还是碰见了冤家。

那时三界盛传齐天大圣误杀了凡人,被唐僧逐出师门。又闹出真假猴王的事情来,委实是热闹了一番的。近几天听了土地和城隍的几句嘴碎,说这会师徒四人已经到狮驼国了,大约没几年就要修成正果。

所以那人来到这桃林里时,她还是怔了一下的。

只是这一袭道袍素冠的,确实有那么几分熟悉。尤其是那仙风道骨中难掩的顽劣,尤其是那缩肩膀攀桃枝的渴慕,尤其是那一步三跳的不羁……

真真是他乡遇故知,白骨夫人正不知是该呼一声“大圣”叙叙旧,还是该趁着没被发现赶紧开溜时,那人已经在满林子桃花香气里嗅到了她的白骨尸臭。

有点熟悉。大圣心里道。然后闪身从地里刨出一具逃跑未遂的骨架,脊背上刻着四个熟悉的字“白骨夫人”。

所以说白骨夫人不愧是西游路上毫无背景而又智计卓绝的狠角色,正当大圣迷茫于天下间究竟有几个白骨夫人时,她已经给自己找好了活路。

她反身抱住这人的大腿哭号道:“大圣~小妖苦啊~四海飘零,无家可归啊~”

那人原本溢起的杀心,转瞬又被击得溃散,虽然知道她信口雌黄,手里的杀招却不由收了一下。

然而还是一顿揍。

大圣愤愤的想:普天之下,打不死的妖怪最是可恨


算心机痴人遇惊鸿

大圣在此,那取经路上的又是谁?那日大雷音寺里被打死的真是六耳猕猴?光明磊落如您又为何要摒弃真身化作道人模样?这般大逆不道的问题白骨夫人自是不敢问的。同是天涯诈死妖,往事哪堪再回首······

从此这林子里便住着一大一小两只妖怪和绛娘这一个凡人。

降娘原不是这林子里的人,只是家道中落,命途多舛,不得不困居此地。

这里清净而隐秘,是她余生最好的归宿。

每日里她扫好花径,就在阶下呆呆坐一会,对着矮墙外的桃林怔怔出神,彼时大圣和白骨夫人在林子里斗法斗得风声水起,妖风一阵急一阵慢,扬起的碎玉乱红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庭前。少女不谙世事,只当是落红有意,便仰着脸浅浅一笑。坐了片刻,便又起身回房,周旋于织机和灶台中。

另一间屋子挂着锁,绛娘少有打开的时候。不单白骨夫人好奇,大圣也曾偷偷摸进去看过,这一看,不由惊得毛骨悚然。

屋子里昏暗沉晦,寒光幽微下,只一盏青灯,和满室灵牌。

从此对绛娘刮目相看。

她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与两个妖怪同居一处,一个对她的桃林虎视眈眈,另一个对她的肉身虎视眈眈。如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自给自足,与世隔绝。

过得清寂而淡泊。

然而她写下的诗句,又分明是不甘落寞的。

素艳明寒雪,清香任晓风。

可怜浑似我,零落此山中。

少女孤芳自赏的惆怅被白骨夫人琢摸得透彻。

于是在那个清明踏青的好时节里,迷路的士子,独居的少女,隔着门扉蓦然一瞥,讨水的洒了水,扶枝的折了枝。

此处桃花灼灼,果然迷人眼,乱人心。

他说他叫崔护。

她道闺名绛娘。

一个是三千里晴空缥缈,惊雷骤响;一个是十数年枯潭死水,乍起波澜。

白骨夫人摇曳着残躯探出地面,远远望着他们,老怀欣慰。

此便······足矣。

大圣是不会懂的。他兴许能从蛛丝马迹里探查出绛娘的身世,或者隐约察觉白骨夫人所图不轨,但他不会知道人间情爱有多疯狂,也就不会明白这洪水猛兽的可怕。

早在五行山的百年岁月里,或更早以前灵台山菩提老祖座下,他道心澄明,斩尽凡心。

而等到他终于后知后觉了绛娘的变化,终于动怒。


劝情根红颜谢枯骨

彼时绛娘正缠绵病榻,只见床前凭空摔下来一具枯骨,又现出来一个怒发冲冠的素衣道人。

当时的情况略有些尴尬——白骨夫人虽是具看不出哀喜的枯骨,但身形总归狼狈;大圣怒不可遏,却惊觉此事太过荒唐,竟是一时语塞无从说起。这场人与妖的首次会唔,险些断送在一片死寂当中。

倒显得绛娘艺高人胆大,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道:“二位友邻到访,小室蓬荜生辉。”

瞬间就显得落落大方,深藏不露。

白骨夫人起身拍拍尘土,远远坐在门边。大圣约是叫人给了台阶,面子上十分顺畅,便施恩似的上前为绛娘把了脉——嗯,极阴脉,短命得很。

大圣讪讪然收回手,道:“你虽然生来短命,但若没有这厮作孽,此刻倒还走得舒坦些。”

他凌空一抓,门边缩着的白骨夫人便嗖的到手,而后一把摔在绛娘床前,但凭处置。

绛娘到底是历尽沧桑处变不惊,这般阴森森的枯骨凑在眼前,生生是没喊出来。

“作······孽?”

大圣想了想,便将白骨夫人如何觊觎她的肉身,如何引来士子敲门,如何叫她动情伤身一一道来,叙毕语重心长道:“有道是清心养性,寡欲养神。凡人七情过甚,往往伤及心脉。若非她引你动情,心神俱伤,也不至于折了寿元。”

绛娘低着头听了许久,方道:“折了······又如何?”

“空熬年岁,又有何益?”

身染红尘,二十年亦足矣;枯坐禅林,两百年也无趣。

所以说凡人的心思你别猜。大圣早年渡海求道,修的就是长生,没曾想世上还有活腻了的人。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本是修道的根骨,却入了红尘的魔障

可惜。

只听见她似乎又笑了一下:“其实我感激她。”

这桃林里实在冷清,要凭两个妖怪来添点人气。每日里,她扫过花径,闲暇无事便坐在庭前台阶上,听他们打闹争执,哪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哪怕知道他们心怀不轨,却仍觉得有趣。

她在这山中孤寂多年,便是两个妖怪别有用心的陪伴都觉得快乐。更何况她还见过惊鸿,知过相思,也不枉踏入这滚滚红尘。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网络图片


苦相思孤女终断肠

绛娘的时日怕是并不多。

白骨夫人因显露了妖身,便肆无忌惮的往她眼前跑,一遍遍的劝她将肉身献出来,好缝魂续命。绛娘因有人陪着,也不嫌烦,就这么听着。

大圣存了防备之心,就在远处守着。知道这禁术的好处便是凡人也有了妖的长寿,坏处便是这魂魄缝在一处,便再没有来生了。白骨妖也不知是得了什么魔障,上赶着破釜沉舟。

日复一日。

直到又一年的清明。

此刻白骨夫人正不遗余力的在床前谆谆善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将续命的好处娓娓道来。

大圣杵在梁上,冷眼旁观。

庭院外不知何时来了人,徘徊左右,踌躇不止,喃喃细语,一字一句,却是无尽相思意: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二女不曾听见这细细的哀叹,倒是大圣蜷在一片阴影中缓缓抬起了头。

好一个去年,好一个今日。这一片缠绵缱绻,到了大圣耳中又成了另一番模样。

五百年寒来暑往,而今梦中历历在目的还是那隔了海的神州孤山上。此门是南庄桃林里寒酸的木扉,还是灵台山斜月三星洞的石门;人面是流落山野的孤女降娘,还是隐逸无踪的菩提老祖。

何处去者去了何处,笑春风者所笑何人。

他终于奔出去抓着那士子的前衫,想问他人间诗词何故竟如此诛心,张嘴却成了“你是······崔护?”

士子惊诧而茫然,望着这落魄的道人千回百转,继而大悟:“绛娘何在?”

大圣不知该如何摆布一个人的赤诚,屋里早已没有凡人的生息。他怔了一会,侧身让出一条路。

士子进屋,不久传来悲恸的哭声。哭声里或呜咽着什么话,已听不清了。

绛娘最终也没有应了白骨精那厮的圈套,可怜她一番算计,枉为他人做嫁衣。

大圣俯首前行,只当身后是一场凡尘悲剧。却听见房中士子哭声骤止,复又喜极而泣。

竟是绛娘死而复生。

妖气······没了。

大圣怎么也不会想到,白骨夫人会生生将绛娘的魂魄剥离。肉身假死,生魂却在半空看着士子于床前哭诉衷肠,几欲殉情。

既然生者可以死,那么死者为何不可以生?情之所至,纵然曾经视死如归若绛娘,此刻也终于动摇了。

白骨夫人素来深谙一个道理:祸福难料,人心易懂。世人只道死后万事皆空,了无牵挂,却只有她这个死过的人才真正懂得各中滋味。

她太懂了,懂人心欲望,懂男女私情。

否则幽冥哪来的望乡台,否则幽冥哪来的孟婆汤。

生人死人,都是爱计较的。

她终于如愿以偿。


尾声

许多年后,故事里的痴心男女早已寿终正寝,而吟游的诗人依旧感怀崔护的那首桃花人面,便爱屋及乌地钟情于南庄里的这片桃林。

来往的行人爱惜这隔世的居所,却又在某个月朗风清的晚上,分明听见有女子凄厉哀嚎。

那是白骨夫人的悲恸。得了肉身的白骨夫人失去大半的修为,如此代价也没能阻挡她容颜老去。

若没有这张脸,要这血肉之躯有何用?白骨夫人掩了面,戾气席卷了满树的桃花,落红如刀,像一场疯魔的舞。

桃林深处,传来一声毫不遮掩的嗤笑。

人世间哪得两全。

后续:两世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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