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传承不必追问归处,就像夕阳把白花染成蜜色——那正是旧时光沉淀的模样。"
老屋门前的槐树开花了。一簇簇细白的花串垂在檐角,像是谁把云絮搓成铃铛挂在枝头。暮春的风掠过树梢,带起花瓣纷扬如雪,落在青石板上便成了星星点点的旧时光。
母亲从竹匾里拣出刚摘的槐花,苍老的手指在花瓣间翻飞,仿佛在解开岁月的绳结。她总说槐花要趁露水未干时采,这时节的甜最清冽。记得儿时我总爱仰头看她在梯子上攀折花枝,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藏青布衫上织出流动的碎金。那时槐花酿的蜜能治百日咳,晒干的花串是枕芯里的安眠药,连凋落的花瓣都要收在陶罐里,说是留着给父亲泡祛暑茶。
"现在年轻人哪懂这些。"母亲把焯过水的槐花拌进糯米粉,蒸笼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沟壑。二十年过去,她的手依然记得三揉四醒的力道,做出的槐花饼仍保持着月牙般的弧度。只是盛饼的粗瓷碗换成了骨瓷碟,竹蒸笼变成了智能蒸箱,唯有那股混着柴火气的甜香,固执地徘徊在翻新的厨房里。
巷口卖麦芽糖的老张头去年走了,他的孙子把铺面改成了网红奶茶店。但每年槐花时节,总有三五老人挎着竹篮来树下,他们的白发与槐花融成一片温柔的雪。王婶照例给我塞了包槐花蜜,玻璃瓶上还贴着二十年前印刷的"李记杂货"标签。她说现在年轻人用机器摇蜜,可老槐树只认手工采的花,这话说得像在谈论某个倔脾气的老友。
昨夜暴雨突至,我被雨打槐叶的声音惊醒。推窗看见满地湿漉漉的白,恍如那年离乡时母亲鬓边新添的霜色。她执意冒雨捡拾落花,佝偻的身影在积水中摇晃,却把油纸伞整个倾向装满槐花的竹篮。今晨雨霁,廊下晾着的花瓣已微微蜷曲,像写满褶皱的信笺,而母亲正将她们仔细收进檀木匣——那匣子曾装过我的乳牙、父亲的工笔画,现在又添了新的收藏。
午后陪母亲去老屋收拾旧物,在阁楼发现我幼时的描红本。泛黄的纸页上,"槐"字的木字旁总写得格外用力,洇开的墨迹像极雨中婆娑的树影。母亲突然指着梁柱说:"你爹当年挑的槐木,虫蚁不蛀。"我仰头望去,那些被岁月盘出包浆的房梁上,细密的年轮里或许还嵌着旧时的槐花香。
暮色漫过院墙时,新蒸的槐花饼出了笼。母亲将第一块供在佛龛前,檀香与蒸汽缠绕着升起。供盘边放着父亲留下的怀表,表链上坠着颗槐木雕的珠子,经年摩挲已温润如玉。晚风穿堂而过,带着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的槐花香,将往事的棱角都裹上糖霜。
此刻有花瓣落进茶盏,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慢慢舒展,恍若重新开过一遍。母亲絮絮说着要将今年的槐花蜜寄给城里的孙儿,却不知少年人正沉迷电子海洛因。但有什么关系呢,就像老槐树年复一年地开落,有些传承不必追问归处。我们安静地分食着槐花饼,看最后一线夕阳掠过树梢,把满枝白花染成蜜色——那正是旧时光沉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