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的火车。
南方的六月,天潮潮地潮潮,热得像一个蒸笼。傍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宿舍,她敞开门,穿着短衣短裤收拾行李。收音机里播放着许巍的歌曲,她想象北方的云淡风轻,后海的风,西山的重唱,潭柘寺的钟声,王府井的烤鸭。她渴望去人民大学转一转,去北大的荷塘踱步,去清华大院子走一走。还有鸟巢,奥运会的余温未散,她想去看一看。
要坚持用二十分钟回忆完那一晚上发生的故事,好难。捡重点的说。
七点,秃顶的老乡来找她。他的年纪是一个迷。但尚未婚配。所以,他常常去女生宿舍转悠。她不曾看透他,但他一定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伴侣。在他们那个年纪,谈恋爱是奢侈,他一定是选择一个能接受他的人做妻子。当然,她没往深处想。
他看她三个蛇皮袋子,说:“小姐,又不是回家,你是去北方找工作,拿这么啰嗦干什么?”
她说北方有亲人,可以投靠。
还有半句话没说。“我一定要在北京扎根。”
他打了电话,又叫来一个老乡。女孩。牛高马大,比她高,比她好看,比她年纪小。
两个老乡和她一人拎一个袋子去外头坐公交。公交车站在山麓下,他在树丛里寻找一会,找到一根棍子,“这样就可以一肩挑啦。”
七点半了,车还没来。她又不愿意打车。太穷。男老乡说:“不要耽误时间成本了。我们打车吧。”
心不甘情不愿打了车。
在车上,男老乡为了调节气氛,说,这车里坐了三个未来学者哈。
她和女老乡笑一笑。没当真。
但是,她感受到某种秘密在两个老乡眼眉之间流动。
在火车站,那个未来的博士用一根树枝晃晃悠悠地挑着两只蛇皮袋,她披头散发和一个漂亮的女子拖着一只大蛇皮袋,融入了返乡的民工群体。
候车室臭烘烘闹哄哄,那两个老乡把她往咸菜堆里一放,就走了。
她饿着肚子咕咕咕叫,四周飘来的各种香气让她想念在大学时代吃方便面的日子,刚开始离开,就开始怀念。
那一段青春的日子,无论用什么收尾,她知道这都不可能回来了。一纸毕业证和一纸自由职业的就业证明,是整个大学的收获。
火车一直晚点,晚点一小时,她觉得好,第二天到北京西正好七点,可以吃早餐;晚点两小时,她觉得好,八点亲戚就可以晚点出发接自己;晚点四小时,她也觉得好,坐上两公交车到家,正好赶上午饭。她原本就是一个脚踩西瓜皮溜哪儿算哪儿的人。无论火车怎么晚点,她都觉得没问题。
难受的是候车室的杂乱。几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躺在地上的蛇皮袋上睡着了,有年轻人铺着报纸席地而坐,一个孩子躺椅子上熟睡。到处没精打采的人。她接水的功夫,座位被新来的人占据了。
她想了个招法。十一点了,她跟着上火车的人群混进了站台。站台空阔,只有大盖帽的男人拿着警棍走来走去,烟在远处若明若灭。站台安静得像刚生产之后的女人,均匀的鼾声是风吹过的温热的草木气息。四周花丛里,有夜猫哭闹。每开一次车,站台就热闹一阵,人们推搡着上前,然后车开走了,空空荡荡地,站台又疲惫地入睡。她也睡了。不小心被脚步声惊扰,她心着急了,迷迷糊糊拖着三个袋子上了火车。
她不会知道,她坐反了车次。而这一坐反,改变了人生。
她去了广州。她拖着袋子不能负重前行。广州更热,需要的生活用品不多。
她打了电话给北京的亲人,说晚些时候去。
她去面试了一个本来不想去的公司。
于是,留下来。
而那次分别之后,那个秃顶的老乡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博士。戏言成现实。
也未必是戏言,对于步步为营的人生而言,一切可控。
而爱情,是他唯一不可控的因子。因为,他没和那个女老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