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去年4月写的《如刺在喉》,想起了父亲,泪流满面。
那时父亲还没有诊断出疾病。当我在饭桌上突然捏着嗓子表示吞了鱼刺时,父亲嗓音洪亮地积极地分享他的经验。
第二天我鱼刺还没出来,痛苦地忍受了一个上午短信告诉父亲鱼刺还没出来时,父亲着急地问要不要他过来陪我去医院。依照我惯常的个性,我一定会拒绝,而那时,我像撒娇的小女孩那样答应了。
父亲从家里坐地铁来到我公司,路上花了一个小时。然后陪我步行去了第一家医院,没看成,我们再打车去了另一家医院,鱼刺终于拿了出来。那时已经快两点了,我着急回去上班,又觉得不应该让父亲这样饿着肚子回去。父亲看出了我的为难,当我提议一起吃饭时,他赶紧说不饿不饿,出来时他吃过东西了,催我赶紧去上班。我送他到地铁站,父亲的背影走进地铁站,颇有朱自清《背影》的感觉。父亲走到地铁站口还回头向我招了招手。
在我印象中父亲曾一直是威严的,小时候我很怕父亲,逆反的时候我很恨父亲。
大学之后我对父亲的态度才开始改变。工作后我开始怜惜父亲,等成了母亲之后我很亲近父亲,在最近两年我很依恋父亲。
对父亲情感的改变伴随着父亲老去的过程和我长大的过程。
年轻时的父亲还有未如愿的追求,还有旺盛的活力和对子女的要求。随着年岁的老去,所追求的或已如愿或未如愿已无法继续企及,活力也随着追求的淡去而淡去。子女已成长得比他懂更多,满是主意,不需要他,也不再听他的,他的要求变得无意义,也都放下了。
放下了一切的过程是父亲逐渐老去的过程。我眼看着父亲衰老的过程,脾气没有了,变成了我曾经希望的温和与慈祥。
父亲以前从来不是那种会说我来陪你看病的类型,也不是那种会说我过来拿东西送东西,这样你就不用浪费时间来回跑的类型。可在他离去前的这两年里,他就变成了这样的父亲。
有时候其实我完全不需要父亲这样的照顾,但也许是很少享受父母的溺爱—我的父母都是严格要求,怕我们会被宠坏的—我甚至故意制造这样的时刻来享受与父亲的这种关系。
每每这种时刻,在内心温暖的同时我又会感觉酸涩—因为不知为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父亲老了。
在父亲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里,我总回忆起小时候的时光。小时候居住的屋子,那里的光线,我父亲的样子,还有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许多平凡的时光。过去几十年都没有回忆过,在那段日子里像无法控制的影片不断在我脑海中回放。
我内心在说,多想回到那个时候,然后让时光停滞,这样一切不变,父亲不变老,也没有疾病,而我们永远是需要他的小孩。
然而,一切都无法停止。父亲变老了,我们也长大了,甚至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都不复存在了。
父亲去世的那天早上,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得无法呼吸,我则呆住了。尽管知道父亲可能不久于人世,但没有想到是那一刻,没有准备好是那一天。
发生了,才知道一切该做的都没有做。我没有来得及和父亲告别,没有说过一句我该说的话,甚至没能和父亲好好地聊过天。
我计划做的事,因父亲的病没能执行。计划照顾父亲最后的日子因疫情的阻隔,我都没能在父亲身边。
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才明白了这句话的锥心感觉。而我们有多少人能在与父母的陪伴上没有遗憾?
父亲逝去了竟然已快五个月,我痛恨这种与父亲离得越来越远的感觉。有时候我想,父亲他去了哪里?去了哪个世界?
这宇宙间一定是纵横着许多未知,是否有一处是存放所有逝去灵魂的处所?
在父亲诊断出疾病前不久,我和父亲一起吃饭,竟聊到了那时报道的“储存大脑”的新闻。我和父亲聊到了不死的定义,就是大脑的信息存储着,能以某种方式继续与世界沟通。我说那不就是灵魂?
只是,科技还没来得及储存我父亲的大脑信息,让这种永生真实存在。父亲只能活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去世后,我终于赶到了上海。以为看到父亲的遗像和旧物我将痛哭,谁知我一进门立刻看见用红布包着的父亲的遗像时,竟笑呵呵地说了一声:“黄老师,你怎么就走了?”
我在父亲以前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感觉父亲只是去哪里玩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在上海期间我一直没哭。父亲逝去的感觉并不强烈,我就觉得他就是去哪里玩去了。仅此而已。
有时忆起父亲的点滴,才知我受父亲的影响如此之大,又是与父亲那么的相似。
以前以为是我后天习得的许多品质,如今发现都是父亲的一脉相承。包括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对写作的兴趣,对文学的兴趣,时常想着练练书法,琴棋书画,其实都来自于父亲。
父亲其实并不拘泥。在他那个年代的人里算活得十分有品味十分潇洒的。爱好广泛,性格爽朗。只是,年代所限,虽空有许多的抱负,却只有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父亲对我的严格出自于不希望我有着和他一样的命运。他希望我走进更广阔的天地,努力追求,尽情发展。
我们十几岁在高中,父亲四十出头时曾想孤身去深圳闯荡。那时深圳刚成立特区,不少年轻的老师辞了公职去深圳。我父亲也跃跃欲试。他可能是在他这个年纪里唯一有这想法的,可惜我母亲反对了。我十分理解母亲的反对。母亲的反对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孩子。那时我和弟弟都在高中,面临着高考的重要关口,我母亲一个人没有信心照顾好我们两个,所以坚决反对。我想,后来父亲放弃了这个想法一定也不是因为母亲的反对,而是为了我和弟弟。
如今我四十几岁,想起父亲那时的雄心壮志不得不无奈地压抑,是多么痛苦遗憾的事。假如那时的我有现在的成熟,我一定会劝父亲放心大胆地去。
不过,父亲后来在五十几岁时仍义无反顾地去闯荡了一把。那时父母已经在上海住了几年。父亲听说海南有机会,便在朋友介绍下去了一家学校。
我那时已经工作,很生气父亲这个决定,一来担心父亲一个人无法照顾自己,二来以为父亲是为了钱而放弃一家人相聚。我四十几岁时才理解父亲那时是最后为自己不死的梦想拼搏一下。
那时在上海我们有自己的家,虽然小却舒适温馨,父亲一个人去海南条件并不好,住在简单的宿舍,吃在食堂。我们去看他时,我看到他的居住环境心酸不已,生气地劝他赶紧回家。
最后父亲呆了一年,回了上海。不知父亲这趟闯荡有没有实现他的心愿。
我的爱闯荡原来也是像了父亲。不安分的心,永远心怀憧憬。
父亲是好强的。病中的日子他更难忍受的可能不是病痛本身,而是自己是病人这个事实。不得不接受自己是虚弱的,需要人照顾的,对于父亲这么好强的人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
身患重病时,他还坚持不要任何人陪他去医院看病。他说自己会走,会看,会照顾自己,不用任何人陪。
如今父亲应该是又回到了逍遥自在的状态吧,没有病痛没有虚弱,不需要人照顾,不需要人陪。他的爱好可以无所顾及地去发挥。他又可以呼朋唤友爽朗地哈哈大笑,活力四射地做他的老顽童。
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特别多。我能清晰地记住一些片段,弥足珍贵。比如我们全家三代一起去北京去内蒙,一起去浙江,我陪父母在欧洲,我们三代去马来西亚,在新加坡,还有在海南度过的冬天。那些片段让我知道我们至少曾经度过了一些好时光。对我来说是浓浓暖意,不知对父亲来说是否也曾是时时可以回味的甜蜜。
只可惜那样的时光不够多,还有那么多的计划没有来得及执行。待来生。
父亲,没来得及和你说什么。这些话,希望你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