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广为流传的美学片段,蕴含着极高的美学价值和哲学价值。
一、生命易逝、人生无常的凄凉之悲。
黛玉葬花有两次,第一次是众姐妹刚入住大观园时,时值三月,春光明媚,百花绽放,盛极一时。众姐妹在赏花比花时,黛玉就已经在葬花了。此时曹公用了一个对比,衬托黛玉极高的性灵。园中姐妹看到的是花开,是鲜艳,是明媚;唯独黛玉看到的是花落,是衰败,是凋零。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黛玉的聪慧,那就是对生命的敏感、尊重和爱。黛玉第二次葬花是在芒种时节,此时,百花凋残,花神归位,黛玉更是看到了生命易逝、人生无常的生命悲剧。花开花落是四季轮回的本相,人生更迭更是因果纠缠的本相。从繁花中看到凄凉,从盛开中看到破败,是黛玉的聪慧之处。而古今所有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文人墨客们,也无不看到了这一生命本相。如苏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张若虚:“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国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而在这里,曹公也用了一种暗喻的手法:众姐妹是花中之花,她们在芒种这一天祁神祝福,渴望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殊不知,等待她们的是“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惨结局。艳冠群芳的牡丹花神宝钗,其结局是“金钗雪里埋”;百花之神黛玉,结局却是“玉带林中挂”;元春“榴花开处照宫闱”,最终是“虎兕相逢大梦归”;迎春“金闺花柳质”,却“一朝赴黄粱”;香菱“根并荷花一径香”,可怜她“平生遭际实勘伤”;袭人“花气袭人知昼暖”,却“谁知公子无缘”;芙蓉女儿晴雯让“多情公子空牵念”;妙玉“气质美如兰”却“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慧根极高的黛玉,从落花中感受到了时光易逝,生命短暂无常的悲哀,而曹公借黛玉悲悼的普遍性,对红楼群芳进行了谶语式的写照,由此强烈生发出“千红一哭,万艳同杯”的凄凉感受。
二、热爱生命、心地纯洁的赤子之泪。
草木有本心,它们得天地之精华,孕育成千娇百媚的颜色来人间绽放,这种美丽的生命值得怜惜和感叹。林黛玉父母早亡,受世俗的约束较少,自然形成一种内心单纯、毫无功利的脱俗思想。流露在外的就是一种慈悲平等之意。爱身边的一草一木,在她的眼里,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片云,每一滴雨,都是有生命有灵魂的,而不能被随意践踏,应该被珍视呵护,即便死亡,也应保持美和纯洁的本质,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回归自然,随土而化,不应被世俗的污浊所沾染。宝玉在这方面,和黛玉的灵魂高度契合,宝玉也是会对着星星月亮说话,和鱼儿燕儿交流,对女性甚至丫鬟,有着呵护爱护之心。正是对所有生命的敏感、尊重和爱,才让他们二人心灵相通,终成知己,完成灵性成长之约,共赴修行圆满之路。
三、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飘零之伤。
“花谢花飞花满天”的飘零之姿正是黛玉“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的真实写照。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尽管有着外祖母的百般疼爱,也能感受到众人看人行事、欺弱媚强的势力之眼,更何况,以黛玉本就敏感多疑的性格,她在众人有心无心的言辞中,到底感受到了多少世态炎凉,我们还是能够略知一二的。例如第四十五回,黛玉自己就说:“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言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众人的势力冷眼,已然受了不少。五十七回,宝钗在敏感的黛玉面前,伏在薛姨妈怀里撒娇玩笑,黛玉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六十二回,众姐妹谈论给宝玉过生日,探春记得所有人的生日,却说二月没人过生日,但是二月十二是黛玉的生日,黛玉从小寄养在贾府,年年外祖母给她过生日,探春连贾琏的生日都记得,却不记得和她一块儿长大的黛玉的生日,是故意还是无心,这其中不免让人心生疑窦。三十七回,海棠诗社,明明林黛玉的诗更胜一筹,但李纨和探春却坚持认为宝钗第一,潇湘妃子当属第二,却没有给出任何合理的理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或有心或无意,而敏感善良的林妹妹又怎会不一次又一次的受伤。正如《葬花吟》中所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个寄人篱下的敏感生命,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摧残致死的。
四、爱情难求、知音难觅的无奈之叹。
此时的黛玉还不知道宝玉到底心归何处,尽管宝玉整天“好妹妹,好妹妹”的哄着她,让着她,但宝玉对所有美丽女孩儿的柔情蜜意,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于是,她也对宝玉百般试探,耍脾气,使小性,为的就是得一个确定的答案。另外,王夫人、薛姨妈在外散布的“金玉良缘”之说,也让她心烦意乱,她一方面防备着端庄持重的薛宝钗,一方面又嫉妒着娇憨可爱的史湘云,惶惶不可终日。这正是林黛玉前期总是吃醋流泪,身体渐渐消瘦的原因。大致在三十二回中,林黛玉无形之中听到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自此坚定了宝玉是知己的想法,此后就再也没有和宝玉怄过气,再也没有吃过宝钗和湘云的醋了。可见,我们单纯的林妹妹要的无非是一份至真至纯的“灵魂契约”。
黛玉葬花,其本身就是一首无韵的诗,一曲凄婉的人生悲歌。它对黛玉一生进行了谶语式的注解,又以它“强调宇宙本身的意蕴和人的精神境界”“把终极关怀和追求熔入诗意之中”,获得悲天悯人的读者无尽的唏嘘和感叹,每一个在人间遭受凄风苦雨摧残的个体生命无不在其中找到了自我悲悼的青春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