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瑞儿指着一个招牌:“妈妈,你看!——外婆家!”
我愣了一下。
我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
外婆家在铁门岗,每到假日,我就大清早翻山越岭走去。我走得快,有时候简直就是一路小跑,顶多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到家了,一脚泥,裤管上全是露水和草屑。外婆给我拾掇一番,接着给我煮香喷喷的荷包蛋。
如果是暑假,就在那里美美地住啊住,一直住到大人们对我唱“赖客赖客,住一个月!…”我不管他们怎么唱,就想把外婆家的好东西都吃光再回去,嘿嘿。整个童年,我的假期都是“赖”在外婆家的。
我喜欢那里,早上有雄鸡唱晓,傍晚彩霞满天,村外有枞树林,还有成片的一人多高的芭芒,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种草木的香气里。舅舅的床底下有一只木箱,里面是满满的一箱小人书,那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宝库。
更好玩的是,我除了外婆—妈妈的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二家婆”和一个“长家婆”,二家婆是外公的弟媳,两家比邻而居,“长家婆”是三姑的婆婆,因为长得高,我就给她取了这个绰号。所以我三餐在哪里吃,常常都是她们来商量的,如果第二天要去“长外婆”家吃饭,他们定会派一个“钦差大臣”来,这个人自然是小表妹了。
那时候外婆家是瓦房,烧的柴禾是枞树枝,生火做饭的时候,炊烟从厨房的瓦缝里一缕一缕地钻出来,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枞树的清香里。
外婆家的院子不大,种着三棵树,两棵名叫“朝天啃”的梨树,一棵又矮又壮的栀子花树。“朝天啃”自不必说,又酸又涩,咬也咬不动,难吃得很,不像现在的水梨,入口即化。但它们有个极大的好处,寻一根放牛绳,两头一系,在中间垂下来的地方绑个棒槌,便成了秋千架。坐在秋千上荡啊荡,看着院子里的小麻雀起起落落,快活无比。
栀子花树四季常绿,年年开花。开的花又大又白,多得像满天繁星,戴也戴不完,外婆常把它们摘下来送人。
那一年初夏,外婆家院子里的栀子花又开了,满院子清香扑鼻。一大早,外婆拿来米筛,一朵,两朵,三朵…不一会儿,筛子里的花儿堆成了小山。每一朵洁白如玉的栀子花都沾着露珠,格外娇美。外婆挨家逐户把这些花儿送人,回来时筛子里的花儿不见了,多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在初升的朝阳里,外婆的脸上笑盈盈的,那幅美丽的画面,至今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当年,外婆的手上该有多香呢?
屋外种着几排柏树和苦楝树。苦楝树高过屋脊,浓荫蔽日,树下是我的避暑胜地。在那里搁一张竹床,南风阵阵,无论是看蚂蚁搬家,还是听蝉儿高唱,或捧一本小人书,畅游在《聊斋》的故事里,或者在地下捡一块瓦砾,朝树上那一串串青色的苦楝子砸去,都是极有趣的。外婆会变戏法,我正玩得惬意,玩得忘了时辰,她就从天而降,在我面前一摊手,毛壳子蛋!
“快吃!快吃!”她看着我吃完,才欢欢喜喜地回屋里忙去。
外婆有一台旧式的织布机,家里床单都是她用棉线一梭一梭织出来的。织好了再用染料印上红花或蓝花。有下乡的手艺人,经过村里,喊一声“印花布嘞!——”外婆就抱了一卷大布寻声而去。
她喜欢用米汤水浆洗衣被。衣服用皂角洗净后,再用滚开的米汤上浆,在太阳底下晒得香香的,看着十分挺刮,干净。冬天,每当我去睡觉的时候,被子总是暖暖的,外婆提前就用火钵子把床上烤热了。
我喜欢吃外婆做的银丝面,味道甜甜的,那是因为里面有黄花菜的缘故。黄花菜是外婆自己种的,每年夏天,黄花菜的花蕾还未完全绽开之时,采了晒干,做汤炒菜,味道鲜甜。罗汉碗,长丝面,木桌子,小板凳,一盏油灯,温馨的晚餐开始了。
有一次我却闯了“大祸”。那一天,我非要站在椅子上吃饭。正吃着,突然一个趔趄,左手的碗飞出去了,只听“咣”的一声,漂亮的小花碗摔成了碎片。我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愣在那儿不知所措。这时候我那可爱的舅舅过来了,很严肃地说:“啊呵!你把碗卖了?!”
我低着头。外婆他们谁都不救我,甚至还呵呵笑。
舅舅继续说:“那怎么办?你得赔呀!……”
我不记得后来哭了没有,那清脆的“咣”的一声,犹如昨天的一声响雷,至今难忘。碗碎了,舅舅要我赔,我只顾着慌张难受,并不晓得那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好久好久,我都不敢再去外婆家。后来舅舅骑自行车亲自去接我,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妈妈,你笑什么?”瑞儿问我。
我的嘴角定是带着笑了,童年,果真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在我渐渐敛去的笑意里,外婆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赖客赖客,住一个月!”昨日的声音犹在耳畔,可再没有人对我这样唱了。
犁铧翻新着岁月, 外婆老去了,像一粒种子回到大地的怀抱。舅舅在城里新买的房子宽敞明亮,舅妈常喊我去城里玩。可我时常想着那些苦楝树下的时光,想着那个美丽的小村庄,那些宁静美好的夜晚,灯火昏黄,影子打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