缢 鬼 屋
顾 冰
小时候,我最怕鬼。尽管只是从大人嘴里,和小画书上,知道鬼长着吓人的模样:尖脑袋,披散发,铜铃眼,血盆口,大呲牙,长舌头,走路一蹦一跳,或是飘飘忽忽。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那次,在臧桥头义塚地鬼迷,不过是心中有鬼,自吓自,闹出的一场虚惊。
然而,我们村的不少人见过鬼,棍子的奶奶见过,公鸭也见过。她们二家是隔壁邻居。
那年,棍子蒸发后,他娘巧凤也悬梁自尽。听人说,人们把她的尸体从梁上放下来,面孔赤紫,眼珠突出眼眶,舌头足有一拃长。
巧凤死后,她家中只剩棍子奶奶一个孤老婆子。棍子的父亲在江阴做事,不久,又在外头娶了新欢,很少回家。棍子奶奶是他的后娘,不亲,现在更加疏远,衣食冷暖,生病肉痛,从不过问。而棍子奶奶自知这个儿子没经过自己的肚皮,只是挂个名,也不指望他床头端药,床尾倒尿。
她,是个苦命人。解放前,棍子的亲奶奶难产而死,他爷爷将襁褓中的儿子扔给老人,远走他乡跑单帮。在外面,他结识了棍子的后奶奶,但没再添一儿半女,直到解放后,才带着这个异乡女人,又回到角落村。这时,棍子父亲已长大成人,别说这个后妈,就是亲生父亲,也从未见过,怎么会有母子感情。
不过,刚解放那几年,他家的日子过得不错,老屋有三间,翻修一新,虽算不上锦衣玉食,倒也衣食无忧。听人说,棍子爷爷跑单帮挣了不少钱。后来,来了镇压反革命运动,一夜之间,他家桌上的鱼肉,变成了糠菜,身上的绵缎,换成了布衣。不久,棍子爷爷暴病而殁。有人说,他有案在身,为逃避打击,自杀身亡。但无人追究,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再说这时棍子奶奶,毕竟上了年纪,无依无靠,体弱多病,加上连续受到媳妇孙子遽然离她而去的打击,终于卧床不起。
一天半夜,一阵狂风骤起,它肆虐地将地面的落叶和尘土卷起,拋向高高的空中,发出骇人的呼啸,随之,暴雨从天空倾泻而下,打得窗户啪啪作响,继而,震耳欲聋的雷声,随着电光疾速而至,震得屋子瑟瑟抖动。人们说,雷专打那些黑心人。据传说,一妇人不贞,送毒饭给田里劳作的丈夫,途中,晴天霹雳,将妇人劈死。棍子奶奶想,这雷,不知又要索何人的性命。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电光中,一个黑影乍然出现在床前。她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血红的舌头,从口中长长地拖曳到胸口。这不是棍子娘么?难道我做了什么亏心事,雷神派你要讨我的命?棍子娘,你真傻,你为啥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你为啥要自寻短见?我知道你贞洁,你性烈,你死的冤啊。他爹虽不是我亲生,但我视棍子如嫡孙,视你如闺女,你们走了,我也不想活了,把我的命拿去也好,让我们祖孙三代,在那边团圆吧。
于是,她把眼晴一闭,等着被鬼捉拿而去。但诡异的是,等她睁开眼睛,风停雨住,云去月出,床前已不见巧凤的鬼影。
从此,她的病日渐加重。
狗子叔和公鸭上门看望,劝她去医院。她叹了口气,搖了搖头。大伙明白,看病吃药,得要钱,可她家里哪有钱呢?上回棍子爹回家,要她交出老子留下的钱,逼问她将钱藏在哪里。她说,老头子在世的时候,手里是有点钱,但都是他掌管着,究竟有多少,不清楚,等他一死,就更不清楚了。最后,棍子爹在家里翻箱倒柜,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出钱来,气得发誓永生再不回角落村了。
这时,狗子叔出主意说,你有三间房子,是你化钱翻盖的,何不卖掉一间,以解燃眉之急,活命要紧啊!
公鸭也表示赞同。她觉得巧凤的死,自己虽然不用承担法律责任,但总是因己而起,逃不掉道德的责咎。现在,棍子爹对老人无情无义,不管不闻,老天自会惩罚。同船渡还要修百年呢,我们是邻居,得修多少年?人海茫茫,能做邻居,那是缘份,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自己作为邻居,不能见难而不帮。因此,她愿意拿出钱来,帮老人看病。
狗子叔灵机一动,接着说,忙不用白帮,你何不买了房子,搭家便舍,既解决了你家的住房困难,又为棍子奶奶做了善事,岂非一举二得,两全其美!
就这样,狗子叔做了中人,当场做了纸笔,一间房子归了公鸭,棍子奶奶送进了医院。
经过治疗, 棍子奶奶很快又恢复了健康。
世间事就是那么波诡云谲,千磨百折。棍子奶奶身体复原了,公鸭又得病了。原因是,见着了鬼。
还是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公鸭举着油灯走进刚买的屋子,一阵风刮来,灯火灭了,接着,从窗户里射进一道电光,借着这刺眼的白光,她看见梁上一个吊死鬼走了下来,依旧是白衣白裤,披头散发,长舌拖曳。顷刻,恐惧的利爪,攫取了她那颗寒颤的心,而后,残忍地把它揉得粉碎。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串条爹闻声赶至,又是掐人中,又是摁太阳穴,好半天才苏醒过来。细问究竟,方知遇见了吊死鬼,但环视房梁,搜遍屋内,哪有鬼影?
但此后,公鸭便一病不起。半夜三更,她常常惊嗥:鬼!吊死鬼!尤其是电闪雷鸣的时候,更是惶恐不已,四处惊窜。村上人说,都是公鸭那张丑嘴,败坏巧凤的名声,要不,巧凤怎会走这绝路?这是巧凤讨命来了。
眼瞅到处求医,不见好转,只得死马当活马,急病乱投医,请来了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经过一番察看,说都是公鸭作的孽,吊死鬼才上了门,消除这个孽障的唯一法子,是拆了买的屋子,就是巧凤上吊的屋子。吊死鬼无处藏身而遁,公鸭自然能祛除阴气,阳气附身。
又是拆屋。那年,四斤半老婆玉莲得了病,桑岗村的算命先生,也说是死了多年的呆鹅附体,只要拆了呆鹅的藏身地东屋,病就会好。结果,屋拆了,病没好,还归因他家肉痛,迟了一天拆,错过了吉时。
这次,串条爹没有半点犹豫,当夜就动了手。为的是表示诚心,心诚则灵么。
午夜过后。屋顶掀掉,房梁卸下,只剩下残垣断壁,帮忙的人,便逐一回家。
串条爹仍感到不彻底,他抡起大锤,独自扒墙。随着呼通一声闷响,半截山墙塌了,这时,串条爹蓦地眼睛一亮,墙根处一个陶罐碎了,二根黄灿灿的东西露了出来,金条!他一下子扑过去,将它紧紧抱在胸口。我苦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财神菩萨到底没有忘记眷顾我,我这是前世积的德,今世烧的香。
然而,福祸相依,祸福相伏。很快,灾难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另一面墙壁因受到震动,突然倾倒,砸在了他腿上,左腿立时失去了知觉。他的左腿断了。
说也奇怪,当夜,公鸭的病竟神奇痊愈,一家人为得到这意外之财而兴奋不已。
串条爹并未因为伤了大腿而沮丧,治疗腿伤,不愁无钱,即便今后残疾了,这些钱,足以优裕度过后半生,至于扒掉一间房子,更微不足道,就是再造十间八间,也绰绰有余。
但公鸭却心如止水,陷入了沉思。她看透了这个世界,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多少人为了钱财争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曾经的朋友,成了陌路,从小的兄弟,成了冤家。但最终,得到的是永远难填的欲壑,失去的却是无法还原的亲情友情。虽说牛不吃夜草不肥,人没有外财不富,但有运得财,却未必有命化钱。想想瘸子碾盘,无偿为小孔明保管银元,意外丢失,不惜把自家造房的钱赔给别人,而我,这金条原本就属于人家的,得了不该得的,别说活人不容我,就是阴间的巧凤也不会放过我,我是在阴阳界走过一遭的人,我可不想接着再走第二遭。
不等天明,她拿起金条,走进了棍子奶奶家。
很快,消息传到江阴,那个发誓永不回角落村的棍子爹,又回来了。
一场人鬼相斗,又将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