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与友人吃饭,听她讲起喜爱看祖父吸卷烟。我立刻正襟危坐。在儿时我曾见过“手卷烟”用北方的土话,叫“旱烟”。白白的纸片,卷着枯金色的烟叶子。也有些人用布袋装着烟叶,手里握着“纪晓岚式”的大烟袋。如今已很少见了!
友人说起祖父,眼睛里夹杂着对老人的宠溺,嘴角是掩不住的笑容!她口中的祖父活脱脱像个调皮的孩童。因为父亲和叔叔的看管,他每每总要在晚饭后,偷偷躲在她们姐妹四个的屋子里,吸上几口卷烟!像个办错事躲避责骂的孩童一样,指示她们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
听到这,我仿佛看到暮色苍茫之时,一位带着黑毡帽,肩膀上披着青布棉袄的老人。在飞扬着黄土的阳光中缓缓走来,步伐像孩子玩的穿线木偶。老屋子里电视响着,傍晚的斜阳载着橙黄色的光,不经意的洒进来。几个孩子窝在一起看电视,而那老祖父就坐在一边。嘴里长长的吸着一口卷烟,再悠悠的吐出来。白色的烟雾缭绕在身周围,沟壑纵横的脸上爬满了岁月,活似神话里的老仙翁!那眼神似是面对着电视,思绪又似在这白色的烟雾中,飘向境外。已过去的事和未发生的事,仿若在此刻静止。这画面分明是一张被时光拍下的黑白照片。因久远而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香味,让人不禁心生温暖。
我想到搬家前的老院子,那时奶奶也吸卷烟。奶奶生的白皮肤,体态虽胖,手指却纤长。椭圆的指甲,打开烟袋抓几点烟叶子,再用白白的纸片小心翼翼的卷起来,送到嘴边轻轻一沾,再将一头拧成个麻花。这支卷烟也就成了形!用火一点,深深的吸,悠悠的吐!老屋子里一下满溢着呛人的烟味,这时我只有忙着咳嗽的份。哪里还有友人那样,欣赏祖父吸卷烟的兴致!若是烫着卷发,身着素雅旗袍,秀色璧人的民国女子。面对着铜镜,缓缓的吸着根卷烟。一只玉臂放在梳妆桌上,纤纤玉指夹着古美图案的烟卷,身子微斜倚在雕空镂花的木座子上。那我恐怕就极有些兴致来欣赏了!
卷烟里枯黄的烟叶子像极了进入暮年的灵魂,白白的纸片或许就是人生。这白纸片里包含着人一生经历的坎坷和悲喜,任这一口气而散到空气中,颇有些释怀,洒脱,淡远超逸的意味。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人至七十,身体也就如了那枯黄的烟叶子,肤干褶皱,眼神混沌。但灵魂,却似那被火燃过,被肺滤过,涅槃重生无形有色的白烟雾。达到超然,从心所欲的自由状态。所以老人大多不惧死亡,死亡有什么可怕呢?歌德也说:“人活到七十五岁,总不得不时时想到死,我们不会因此而感到不安。太阳看起来好象是沉下去了,实在不是沉下去而是不断地辉耀着。”这是描写暮年老人超脱的哲学。
我由这枯烟叶想到无数与我有关的老人。我那七十岁的祖父,最爱做的事便是发呆了。儿时我坐在电脑前大声的放着音乐,一晃神便发现他趴在鱼缸旁,静静的愣着神!一愣就是一个下午。那时我想他在看鱼,在看水,还是在晒太阳!我所制造出的嘈杂,似是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的思想似是飘到宇宙去了,似是一生的记忆碎片在银河中交织,无限延伸。可能的不可能的精神在无形中变得宏伟!祖父老了,耳鸣。常常因此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含泪!人一旦老了就变得越发无助,如孩童般需要照顾,却不及孩童可爱。我们似是在静止中,其实已在急速衰老! 现在我想,那时的祖父。大概在脑海里,看风景,看往事,看没过去的过眼云烟!
我的祖奶奶是个长寿的人,也是个慈祥的人!在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是个只能爬着的人。她逝世在九十九岁。但我宁愿她少活一些时日,别来感受这世界老人所要承受的世态炎凉!祖奶奶最疼我。我记得她的岑岑白发,她的三寸金莲,她的红色肚兜。记得她喜爱晒太阳,童年时我常常和祖奶奶一起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与老人并肩而坐,像与时光闲谈。给人不能言说的温暖。祖奶奶爱给我一些碎钱。用颤巍巍的手,缓慢的在青布棉袄里掏出一个布手绢,一层一层的剥开它,似是里面有珍贵的宝贝。然后再递到我手里,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我的记忆里,我们似是从没有对话的,却从未觉得疏远!我自小爱与老人待在一起。如今也是!
由这卷烟,引起了一段苍老的记忆,实在为这干冷的冬天,添了些温暖!北方的天气,冷的厉害。枯枝枯叶满眼皆是,实在没什么让人欣喜的事!少年的我们也像被包在这白白的纸片里,拥挤着取暖,等待着烈火燃烧后的重生,热血沸腾!你须知道,在这小小的纸片里,每一次相遇与分离都不稀奇!
这根卷烟里,有我的童年,或许也有我的暮年!若有一日,愿灵魂,也能似那缭绕的白色烟雾,释怀,洒脱,淡远!如冰心先生的那句:“我恨了这美丽尊严的皮囊,驱壳!我走,我回顾这尊严美丽,瞠目瞪视的皮囊,没有一星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