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一朵花开

圆叶牵牛花

那时我从楼上下来,刚跨出楼道,它就跟在身后,不停地嗅,只意识到它可能是小区居民豢养的小狗,但并不清楚它的主人究竟是谁。真担心它会突然咬我一口。现在的狗人模狗样,能够闻出贫富贵贱。虽说大家都是廉租小区的租户,但这其中还是有区别的。租户们大都是老年人,有些老人的儿女还是商届精英,这样人家的狗咬我一口,可能会是白咬。咬一回是小事,关键是咬了头回还会有二回,可能永无宁日。

它体格不大,四、五十厘米左右长,高也不过二十多厘米。土黄色,属于乡村场镇上常见的小土狗。那么,它就是阿黄了。

其实我的人生追求并不高,也没有大的奢望,信奉“归来饭饱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那样几乎无欲的境界,但现实生活却提醒我要时刻留心保护自己。

每天出门,一走出楼栋,阿黄幽灵般,不知怎样就冒出来了,然后在我身后不怀好意地使劲嗅,令我毛骨悚然。因为怕被它的主人暗中窥探,想大声呵斥它,不敢;想手脚并用做假动作吓唬它,也不敢。弄得我十分尴尬。

后来的日子,我看见阿黄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深怕它突然间向我发难。后来发现它表面虽然冷酷,到底还是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发生突然咬我或追着咬的事。

再后来发现阿黄的主人与我同一栋楼居住,是中年家庭,早出晚归很忙碌,对它是采取放任自流的管理模式。

有段时间阿黄从我的视线消失了,再见已是春天。它会在大院洒满明媚阳光的路边,绻成圆团,晒太阳。春阳均匀细腻地洒在它身上,像在抚摸、梳理它松软的毛发。看见它沐浴阳光享受生活的样子,那么自在闲适,就有要按按三轮车的喇叭,逗它一下的欲望,想到当初后背发寒的感觉,按喇叭的手指还是悄悄绕了回来。

下午,当我出门,会看见阿黄绻在二或三楼转角的地方。廉租小区的楼道比较窄,仿佛是故意刁难与我过不去,它团身几乎占尽了整个路道,十分奇怪也十分霸道。要绕开它,又不打扰到它,怎样下脚,每次都是令我左右为难。最后只能从它的四趾间空白的那点缝隙地找到下脚之处,还得轻轻踮起脚尖,小心别踩着它,把它踩痛。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时候,它依然享受着它的睡眠,并不睁眼,仿佛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和侷促。

很长一段时间,算是相安无事。这期间,发现阿黄是只母狗。

渐渐地,我感觉阿黄还是一只不一般的狗。天气已经不再寒冷,在“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里”的乡场,所有的狗们,应该都在享受奔跑的快乐,也在倾情享受着恋爱的自由,它们每天都在上演千奇百怪的秒恋、秒婚故事。然而阿黄却总是让我窥见懒洋洋的背影,一付淡定情怀,似乎完全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能做到不近男色女色并不难,一条健康的狗,能够不为凡尘所动,坐怀不乱,的确很少见。

阿黄高冷的背后,我同时窥见了孤独、寂寞,甚至或有那种淡淡隔世的忧郁。

这让我不免产生猜测,阿黄是为爱所伤,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它可能是择偶标准太高了也未可知。

但阿黄的忧郁,也许会是另一种情况。现在的一些宠物们,尤其是小狗小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甚而至于保养、美容、项链、手饰、脚饰等等十八般武艺齐上阵,诚可谓是步摇金莲,环佩丁铛。再看看将生命安放在廉租小区里的阿黄,虽不至于饿肚子,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修饰,完全一付土瘪模样,怎么可能不忧郁、不孤独、不懒洋洋呢。

大约因为在建设工地罹病、治疗,没有家屋,我开始对阿黄有了莫名其妙的敬重和青顾。高冷,至少反映出一种格调,一种尊严。

不久,阿黄又颇为神秘地在我的眼前失踪。我不觉笑了起来,到底是狗,什么高冷什么格调又什么尊严;怎能禁得住情欲诱惑,还是放纵本性,追逐欢爱去了。

世事难料,又见阿黄,已是鲜血淋淋的样子。它躺在楼道,团身附近涂满了污黑的血迹,发现身体多处被撕咬过,尤其是大腿和尾巴被咬得更厉害,那被撕咬的伤口糜烂肮脏,直透腥黑的骨膜,看上去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动物间的竞争十分残酷,男性动物为了霸占交配权而常常都要发动战争,但阿黄是母狗,是受宠保护对象,它怎么也会受伤呢?

也许,在狗的世界里,丛林法则不分公母。这会不会也是阿黄当初忧郁的原因之一?看来,人活着不易,与人相伴的动物世界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后,似乎怀有了羞愧,深感自己所处世界的卑微和野蛮,阿黄不再挡我的道,从以前团身的地方悄悄退避,远远地躲在楼道的角落,将一颗心藏在墙边与它体色相同的暗影里。我知道它是在专心养伤,同时,也在对之前的江湖生涯,进行必要的梳理和反思。

过了几个月,阿黄用自己的舌头舔舐好了伤痛,开始在楼栋里活动。它团身在不同楼层的楼道路口,总是给我一付“假寐”的样子,我出去或回来,在非常契合的时间节点,都会很巧合地遇见它的”假寐”;或者说,它是在处心积虑地制造着,与我各种各样的“遇见”。

我开始以欣赏的眼光看阿黄。不欣赏它的颜色,也不欣赏它小巧毛茸茸的身体和姿态,而只是会心的看见它。出门或回来,我都会主动招呼阿黄:

“哈罗!美女。”

招呼归招呼,但只限于心里,从来不出声,也从来不正眼看阿黄。不正眼看它,主要是听取了网上专家的意见,据说常与动物眼光相对,会滋长它们的骄横习惯。虽然因主人没时间呵护,阿黄的身上并不十分爽利,但我一点歧视的意思也不会有。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为苍狗”。人生短暂,充满无常,一个生命看另一个生命,本来就不应怀抱歧视和陈见。

在穷、病的日常路上,有一只小狗可以欣赏,一只小狗,偶然间又成了他人欣赏的对象。久而久之,我与阿黄之间的友情、友谊,便顺理成章地建立了起来。

距离产生美。

我不想打破我们之间这种隐隐约约的关系,我跟阿黄打招呼,但却不出声,也基于这样的原因。

距离也产生安全。就像行车,保持必要的距离,就减少了故事发生的几率。

然而最近某天,情况有了改变。当我从外面回来,走上楼梯,抬起头想常态地看见阿黄,看见它黄色的毛发,以及如墨般漆黑脚掌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它居然迎面撑起前肢,从绻团的体位抬起头来,突然向我伸出了水汪汪一付友善、亲切的神态。

我一时很侷促,也很窘迫。

我感觉到了阿黄亦或邀宠求怜爱的心态,它是想要我们之间的关系能朝前进一歩。我立即转移开视线,不与它清澈得能照出人影的眼神发生碰撞,果断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嘘……”

我侧身朝向那付水汪汪的眼神,示意阿黄放弃这种过分亲善的念头,然后按常态,小心地从它的身边滑过。

从这以后,我欣赏阿黄,见到它就多了一个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发出“嘘”声的安抚动作。我想就这样地欣赏一只小动物,保持一定的距离,静静地,就像欣赏一朵花开。欣赏、守望它随聚而安,也欣赏、守望它随遇而散。

因为我有“嘘”的动作和表达,阿黄虽然还是会团身在我必经楼栋各个楼道继续它的“假寐”,与我“遇见”,但它也没有坚持抬起头颅向我继续发出“水汪汪”的那种邀宠动作。我们依然宁静守望着彼此之前的那一朵花开,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不久前,当我从阿黄的身边滑过,兴冲冲走出楼栋的时候,听见从另一栋楼弯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于是一位正在走路的租户,㤞异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不料租户十分自然地一瞥,立刻招来了嚎叫者的雷霆之威,此人大声呵斥那位租户,问他看什么,并且张牙舞爪,作出就要扑撵殴打的架势,多亏租户明智,及时逃跑,不然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明不白地惨遭一番羞辱。

嚎叫者自然是生活中常会遭遇到的那类易怒的强人。

我不禁感慨万端,一个说着人话的人,竟然会远不如一只四肢着地的小狗通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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